到傍晚时分,江安县城变成了一座围城。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雨停后洪灾的后患并没有解除。
县里的几条主要河流还在涨潮汹涌澎湃。
波涛滚滚当中河水泛着泥黄色。
大量被冲出来的树枝落叶堆积在河边。
形成了河水中间黄泥水奔腾,两侧褐绿相间的树枝树叶漂浮连绵几十里的奇观。
说实话,连续十几天的暴雨,在李晋所处的世界,并不算什么。
南方地区雨季来临的时候,每年都有不少县被淹,有的时候县城里都能积满半米高的积水。
但那时候的生产力已经非常发达,米价低廉,物资流通速度快,就算一个县的田被水淹没导致颗粒无收,也不是什么大事。
外地的物资可以在短短几天内就送到县里,不会给当地物价和民生带来太多影响。
甚至被淹掉的田地,政府也会给予一定农业救灾补贴。
可在古代就不同了。
交通不便利,物资流通极为缓慢,大多数县里百姓吃饭,基本就靠本县的粮食产量。
正常情况下,地方都有储备救灾粮。
并且那些地主豪强手里,也堆积了大量的粮食,一旦受灾,未尝不能扛过去。
然而真能扛过去才是稀罕事。
不提如今大秦贪腐成风,储备救灾粮多被地方官员贪污,单说商人逐利。
遭遇天灾后粮价暴涨,那些地主豪强更不会轻易卖粮,而是会不断减少售出,以达到哄抬粮价的目的。
因此纵观历史,比如东汉明帝、章帝时期,粮价约220钱一石,到晚期桓帝、灵帝时期,因连年天灾,粮价涨到了平均600钱一石。
等到黄巾之乱后,天灾加上天下大乱,各地粮价飞涨,平均基本都在2000钱一石,有些州郡甚至达到了上万钱一石的地步。
而明帝章帝时期一头牛才3000钱左右,自耕农一年的收入也不过8000钱而已,可见东汉末年粮价疯涨到了什么程度。
如今大秦这边也差不多。
县城北面大片农田遭了灾,自耕农纷纷破产,佃户更是还不上今年的利息和租子,就只能卖田乃至弃田逃跑。
昨日雨停后,就有许多人开始当机立断,向着县城的方向逃难而去。
不少人到今天刚好抵达县城。
从早上到晚上,源源不断的人涌入,即便下午关闭城门后,城外的城墙根下,依旧还有许多逃难的百姓蹲在那,等着明天城门打开。
特别是江安北城门,外面已经挤了至少数百人,依旧拖家带口,见到城门关闭,只能叹息着躲到墙根下祈祷今夜不再下雨。
就在天快黑的时候,北城门徐徐打开,李晋骑在马背上,何泰牵着马,让他能够可以安安稳稳地不从马背上摔下去。
‘看来得尽快前往王圭胡紘何泰他们所在的山南郡南面老巢区域,占领了那一片,暂时有个休养生息的地方。’
‘只要有一片根据地,可以临时进行休整,我就能先把马鞍、马镫、马蹄铁之类的东西弄上。’
李晋双腿紧紧夹着马腹,为没有马镫踩着而有些烦恼。
他以前学美术的时候画过马,自然知道马匹基本的马具需要哪些。
他发现大秦的马虽然有马辔和马鞍,但马鞍基本就是一块麻布搭在马背上。
没有汗垫,没有减震垫,没有肚带,上面更没有铁扶手。
人骑在马上,必须随时防止自己掉下去。
“算了,不骑了。”
李晋一直双腿夹着马腹从县衙忍到了北城门口,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直在打战,干脆从马上跳了下来。
何泰愣愣地道:“大王,如今我们缴获了战马,既然有了马,骑着岂不是省力?”
“你在说什么?”
李晋说道:“算了,反正我听不懂你的话,你也听不懂我的话,咱们俩鸡同鸭讲。”
胡紘对他翻译道:“何泰的意思是让大王继续骑着,他会把马拉住,不会让大王掉下去。”
“要骑你骑,不是掉不掉下去的事,是我两条腿实在夹不住,”
李晋摇摇头。
他们从县衙以及来县城开会的地主豪强那缴获了四十多匹牲畜,有战马、驽马、牛、驴等等。
原本李晋是想坐马车来着,但坐在马车里尝试了一下,脑浆都快给他摇出来了。
这还是铺了青石板的城里,虽然起伏凹凸不平,也比野外道路强。
要是去了城外,那还得了?
所以就骑马试试。
马匹虽然也颠簸,比木轮子还没有任何避震措施的马车强得多。
结果骑马也是找罪受。
真不知道古人是怎么忍受这么颠的生活。
李晋想起以前曾经看过,马镫马蹄铁高桥马鞍等马具直到魏晋南北朝才出现。
在那之前,古人骑马都得双腿紧夹马腹,骑兵上战场,基本上两腿死死夹着,左手拿马绳,右手拿武器。
这样一看,关羽万军丛中干掉颜良的战绩含金量很高呀。
反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么紧夹着马腹腿受不了,更别说策马奔腾在万军丛中冲杀,还取敌将首级。
城门打开,一行人缓缓出城。
他的身后是五百名卫士。
新招募的还不算可靠,何况武器装备也不够。
在城里各种搜刮,也才凑了各类枪、矛、刀等三百多把武器。
其余人就只能用竹矛、菜刀、斧头一类。
因此李晋让三百名卫士继续控制县城,新招募的五百人就暂时住在城东北的原来军营驻地。
那驻地本来只能驻扎一百多人,现在五百新招募的士兵加上他们的家眷,拢共两千多人挤在营地里,使得原来的军营相当拥挤。
李晋让王圭和杨云他们统领这部分人手,自己则带着何泰与胡紘出城杀奔城外的庄园。
这么做其实有一定风险。
他目前唯一能信任的其实就只有何泰。
何泰为人刚猛,属于大老粗类型,没什么心眼子。
在看到自己头上的头衔,又发现了亭舍李晋差点遇刺后,何泰表现得相当的忠诚。
几乎亦步亦趋,凡是有危险的时候,他都会站在李晋身前,防止李晋出事。
所以李晋觉得何泰颇为可靠,放在身边可以随时保护自己安全。
而王圭略微不同。
李晋觉得他可能有些小心思,虽然表现还是很忠诚,可让他单独在城里领兵还是有些不放心。
万一。
即便如今整支队伍因为脑袋上头衔的问题而十分忠诚。
可万一王圭叛变了呢?
胡紘和杨云是智囊,在队伍里没什么威望,也带不走什么人。
王圭却是起义军之前的首领,素有威望,他一旦叛变的话,危害可就非常大了。
因而最好是留在身边,可身边还得有人做翻译,把杨云或者胡紘一个人留在城里也不让人放心。
倒不是担心他们造反,主要是遇到突发状况,王圭好歹是个武将,比较能打,他俩文士,战斗力那方面怕是不太够。
何况他们二人也不能一起共事。
李晋发现胡紘则有点不太服气杨云,把他们两个人安排在一起,搞不好会闹矛盾。
因此也没办法。
只能让杨云和王圭在城里一文一武,两个原本就不怎么熟悉,没有信任感的人搭档。
如此杨云与胡紘分开,他们二人不会闹矛盾。
王圭虽然有一定威望,但在城里以及那些灾民心里,李晋的威望最大,杨云在他们心里次之。
所以李晋让他们二人留守,可以互相钳制,算是早期李晋耍的一点点小手段。
“咦,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就在这时,城外忽然传来声音。
李晋从马背上下来后,走出城门,向左右扫视,结果吓了一跳。
他之前就听守城门的士兵说,城门关闭后还有人在外面。
当时以为人不多,再一看,许多百姓拖家带口,挑着扁担和箩筐,面容憔悴沧桑地蹲在城门外。
看到有军队出来,逃荒的百姓们面面相觑,也不敢立即涌到城门口向城里冲。
见此李晋没有犹豫,叫来了驻守北城门的屯长彭伟,对他说道:“你把所有人都带进城里县衙安置,跟下午的灾民一样,煮粥给他们喝,愿意加入我们就留下,不愿意就给他们些粮食,暂时让他们先留在城里找地方安置起来。”
“是。”
彭伟拱手应下。
随后李晋便带着人马继续出发。
城门口逃荒的灾民们愣愣地看着这支都戴着官帽,将头衔遮起来的卫士浩浩荡荡远去。
没过多久,彭伟就让人招呼他们进去,很快北城门的灾民也被迁入了城中。
此刻已是傍晚天黑时分,天色暗淡了下来。
离县城最近的一个庄园并不远,就在县城北面约十来里的地方。
县城外的官道其实就是夯土路,昨天还下过雨,虽然阴干了一天,可地上的泥土依旧是软的,踩进去就是一个脚印。
李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行,他目视北方,与县城南面西面在白天能看到群山遮蔽天际不同。
江安县北面果然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区,森林、田野、村庄清晰可见,笔直的道路一直往北延伸,尽头仿佛都能看见十里外的亭舍。
一条小河从西面延伸过来,灌溉了北面的农田,只是那是平日时候。
那河是西面坪水的支流,坪水自西北方的昆岭流淌而出,对昆岭东南方的平原田野宛如母亲温柔,哺育着无数儿女。
如今这条河却变成了后妈。
雨季来临后,河水暴涨,淹没了两岸农田。
所以当李晋出城后不久,就能看到北面旷野上,田地里几乎被河水灌满。
原本的冬小麦泡在水中,甚至不少都被连根冲起来,浮在水面上。
远处田埂还有些黑影,正在挖开自家的田垄,试图把田里的水泻掉。即便今年没法种了,明年也得活。
可现在的情况是,除了官道地势较高以外,周围地势低一点的田全都是积水。
远处的那条小河漫过了四五米高的河堤,即便雨停后依旧奔腾不息,不时还有潮水冲到岸上,再往田地里流去。
田里的水根本泻不掉。
毕竟只是江安县的雨停了,不代表坪水上游的昆岭山中雨停,上游洪水依旧在往下流淌。
也就是县城建在坪水北面,坪水大部分洪流都被县城南面的水田给承接,县城以南多种植水稻,此时正是没有耕种的农闲期。
不然整个江安都要被大水给淹没。
远处道路上,隐约还能见到三三两两的身影,正在慢慢地向着县城的方向而去。
他们见到起义军,一个个都吓得呆若木鸡,纷纷往官道一侧避开。
路过他们的时候,李晋注意到那些逃荒的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好似看到了什么令人惊恐的事情。
甚至不少人瑟瑟发抖,还有一些干脆退到了旁边满是积水的田埂里,弄得李晋一头雾水。
大家头上的反贼头衔明明已经用屋山帻冠遮掩起来了呀。
他们有这么让人害怕吗?
不过见沿途逃荒的灾惊惧不已,李晋也没有再吓他们,只是让将士们靠右边走排成一字长龙继续向前。
队伍安静地闷头赶路,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初冬的寒风萧瑟,吹得人鬓角的头发纷飞。
李晋摸了摸自己的短发,现在全靠梳起来,用较高的进贤冠挡着头发和头上的字,不然很容易让人看出他并没有蓄发。
旷野寂静无声,“呜咽”的风声好似有人在哭泣。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后,前方看到了亭舍,在亭舍往东一条乡道延伸而去,看到平原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庄园。
那庄园非常宏伟,占地面积至少得四五亩,周围用围墙圈起来,宛如宫殿般深宅大院。
而在庄园前面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面积同样非常大,甚至比庄园还要大,空地上杂草被清除,被修得平整成一片夯土地。
胡紘告诉他,那是地主豪强们用来晒谷的晒谷场。
此刻晒谷场内乌压压聚集了很多人。
起义军顺着乡道浩浩荡荡地向那庄园过去,离庄园近些后,在灰蒙蒙即将暗下来的天色中,李晋看到了一副震惊的画面。
他看到至少数十人被剥光了衣服吊在庄园外的晒谷场上,还有数百人跪在空地外。
晒谷场有那么十几颗参天大树,他们都被吊在树上。
树下摆着木塌,有人躺在木塌上,周围打手手里拿着刀、棍,看到有人跪得不安分,就是一棍子下去。
寒风当中,那些被剥光衣服吊着的人,在风里冷得皮肤都已经发青,仿佛一个个死人一样,被风吹得秋千般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