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粗大的木棍打在一个瘦弱汉子的身上。
他浑身淤青,嘴角流出血来。
若非胸膛微微起伏,或许会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旁边有人哀求道:“典计,典计,不能再打了,再打王黑子就要死了。”
头上顶着“刘氏部曲·前庄典计”的汉子正躺在木塌上。
听到旁边人的话,典计撩开身上盖着的毛裘褥子,慢悠悠地从嘴里吐出一颗梅干核,嗤笑道:“死了就死了罢。”
他又扭过头对那些跪在地上的人说道:“这就是不交租的下场,别人家的佃客逃了本典计不管,可咱们刘氏的佃客一个都别想跑,跑了就得死。”
旁人哀嚎道:“可是王黑子没有想逃,他是前几日运气好,套了只獐子,送到城里卖了,想着月底了该把息钱送来,没想跑呀。”
“哦?”
典计低头问道:“那钱呢?”
“我........”
王黑子脸色惨白,嘴唇也发白,艰难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我不是已.......已经给你了吗?”
典计问身边拿着棍棒刀具的奴仆道:“狗三儿,你见钱了吗?”
“没。”
奴仆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典计又看向周围的人问道:“你们看到钱了吗?”
周围的人都低下了头。
没有人说话。
典计扭头对王黑子咧嘴一笑,露出倒三角发黄的门牙:“你看,他们都没见到,你在撒谎呀。”
“家主最不喜欢的就是不诚实的佃客,你租了咱们家的地,拿了咱们家的钱、种子、农具、耕牛,欠了那么多息钱,不想着报效家主,却只想着逃。”
他摇摇头道:“可惜呀,逃不了逃不了的,要不了多久,你妻女就都会被抓来了,你女儿才十三岁吧,卖了能还不少息钱哩。”
王黑子像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双目圆睁,喉咙嘶哑着说不出话,目光死死地盯着典计的身影。
“啪!”
又是一棍子抽在了他的胸口处。
“还敢瞪典计,找死。”
紧接着奴仆们一拥而上,棍子如雨点般落在了他身上。
“典计抓你的妻女是看得起你,若是典计心情好了,还能免你一点租子呢,你怎么这般不识好歹哩?”
“说这那么多做甚,这死婢子皮肉厚得很,就该狠狠地打,不打得皮开肉绽不吃教训。”
“啪啪啪啪啪!”
冷风在吹。
汉子被吊在树上荡秋千。
他再也没有了气息。
“典计,王黑子好像死了哩。”
“死了就死了,每年冬天死的人少吗?拉走埋了。”
“是。”
奴仆们把汉子放下来扛走了。
周围那些跪着的人已经噤若寒蝉,一个个匍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麻木,安静得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典计回头看了一眼众人,嘿嘿一笑,又乐呵呵地躺回了木塌上吃起了梅干。
他是庄园的典计,是庄园的大管家。虽跟大家一样都是部曲奴仆的身份,却总归手里头还是有那么些权力。
今天早上他看到一些人离县城比较远的佃户开始逃荒,虽然不是自家佃户,可看到别人的佃户跑了,他就开始担心主家的佃户也会跑。
于是他在主家中午去县城找县令商议事情之前,向家主建议这个月提前收租,把佃户们集中起来,防止他们收拾家当逃走。
家主不仅答应了他的要求,还夸赞他聪明,让典计心里好一阵高兴。
佃客们家里可还存着每月要还的利息和租子,还有到来年春天自家吃的口粮,要是他们卷铺盖逃了,那主家损失可就大了。
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全都饿死。
典计心里盘算着拿王黑子做个典型打死,昧了他这个月的息钱,抢了他家的存粮,把他妻女给卖掉。
这样既震慑了那些有心思的佃客们,还能自己也小捞一笔,可谓是一石二鸟也。
之后再借着由头把佃客们的余粮收走,教他们逃荒都逃不了。
至于佃客们没了余粮怎么活,那倒也不担心。
家主心善,见不得门下佃客饿死,再赊他们些糙粮,每几天赊一次,养着他们活到来年春天,再借他们些种子继续耕种。
如此原本只需要劳作三十年就能还清的租子和息钱,再次借贷利滚利下就能变成六十年,一百年了。
子子孙孙,不仅自己要给家主种一辈子地,儿子、孙子、曾孙、玄孙,无穷尽也!
典计想到这里,高兴地笑了起来。
特别是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也能继承他典计的身份,也跟自己一样,过着家主一家之下,千人之上的生活的时候。
真希望这样的快活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呀。
典计笑容满面地眯起眼睛。
远方的道路尽头,官道斜路口,一支穿着官军服饰的队伍徐徐而来。
“典计,典计,来了一支军队。”
狗三儿目光看向道路尽头,见到起义军浩浩荡荡而来。
典计忙扭过头看去,低声道:“这肯定是诸多家主、族长央求县君出兵去抓捕逃走的佃户了。”
说着他一边起身一边骂骂咧咧道:“这些该死的泥腿子,都快过冬了还不消停,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着明年开春不好吗?非得到处乱跑。”
起义军浩浩荡荡地过来。
典计上去迎接,见到为首的李晋穿着奇怪服饰,周围的军士也都用帽子遮住头上的头衔,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但他也不敢问,只是赔着笑脸道:“诸位材士,来我们刘氏庄园有何贵干?”
李晋听不懂他的话,对胡紘耳语了几句。
胡紘点点头道:“你们在这作甚?”
典计皱眉。
对方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还径直反问,态度有些过于蛮横了。
不过他想到自家家主还有个在外地做县令的兄弟,便也略微挺了挺腰杆道:“材士还未说来我们刘家庄园有何事哩。”
胡紘看了李晋一眼,李晋又跟他说了几句,胡紘点点头道:“我们是县令派来抓捕逃走的佃农,这位是咱们的屯侯,见这边聚集那么多人,还以为是佃农闹事。”
‘果然如此。’
典计心头大喜。
他一个整天埋头在庄园打理事务的管家自然不认识驻扎在县里的军队长官。
所以见跟自己猜测的一样,便放心了许多,笑嘻嘻地说道:“好叫屯侯知道,这些都是咱们庄园的佃客,今年遭了灾,交不出租子,我又怕他们跑了,便罚他们跪在此地跪几个时辰。”
“哦?”
胡紘纳闷道:“你就不怕他们回去后就跑?”
“不怕不怕的。”
典计笑道:“我待会就让人把他们家的存粮给收走,每日给他们点糙米煮点野菜粥就打发了,吃食握在我手里,他们就算想跑也跑不了多远。”
李晋听了胡紘的回述只觉得遍体生寒,再亲眼看到跪在那边的百姓们于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那些被吊着的人更是好似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
一股怒火从心底涌现出来。
胡紘见此就咳嗽一声道:“你的家主现在在县衙里,与县君商议一些事情,要过两日才回来,来时托我们问一句,家中可还安好?”
典计说道:“一切都安好,主母治家,都井井有条,现在天寒地冻,主家人都在后宅中歇息。家中奴仆、佃户也无一人逃走,请屯侯回去的时候告知我家主一声。”
“嘿嘿嘿。”
李晋看向何泰。
何泰咧嘴狞笑道:“既是如此,我送你去见你家主。”
他倏地伸出左手,一把掐住典计的脖子,粗壮的大手竟生生将其扼起来。
随后在典计不敢置信与惊恐的眼中当中,右手拔出环首刀,捅入了他的心脏里,甚至还搅动了两下。
同样身材粗壮的典计几乎在何泰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死了。
这突发的事情让周围刘氏庄园的奴仆部曲们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个都还在瞪大眼睛,两秒钟后才似乎意识到什么,缓缓开始后退。
李晋挥挥手道:“杀!”
“杀!”
孔宝拔出刀第一个冲了上去,当头砍倒典计身边的狗三儿。
其余人这才发现不对劲。
“他们不是县里来的士兵,快走。”
“肯定是叛逃的逃兵。”
“跑啊。”
诸多刘氏庄园的奴仆和部曲慌忙四散而逃。
但起义军们下手更快更狠。
经历过几次战斗后,李晋的亲卫队冲在了最前面。
他们之前作为刀斧手,砍了一屋子的地主豪强,手上沾了血,杀气也慢慢提了上来。
此刻面对那些奴仆部曲,几乎毫不手软,一矛一个,不断挥舞手中的枪矛。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偌大的庄园外广场上就躺了数十具尸体。
庄园大门是开着的,何泰第一时间冲到了大门口不许他们逃进去,其余人就只能往北面跑,脸色惊恐发足了狂奔。
见此李晋大喊指挥道:“不用追,立即进庄园,把庄园包围起来,里面的人一个都别放跑了,全都俘虏起来,敢反抗就杀无赦,不许奸淫掳掠。”
胡紘大声把李晋的命令传达出去,并且再三强调纪律,这是他与李晋多次商议,并且在进江安城之前也多次给起义军强调的结果。
“随我杀进去。”
孔宝举起手中的刀大喊。
“杀啊!”
起义军们浩浩荡荡,如洪流般涌入了庄园里。
何泰则来到李晋身边保护他。
见到将士们冲进去,李晋微微有些皱眉。
他其实也想进去,可一回头,看到的却是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正不知所措的佃农们。
这些人在看到李晋杀了典计以及庄园的奴仆打手,居然没有逃跑,而是还跪着。
见此一幕,李晋走过去,一边让人把吊在树上的人放下来,一边问胡紘道:“问问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胡紘走过去,喝问道:“大王问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颤颤巍巍道:“大......大王,你们还是快走吧。刘氏庄主势力强大,你们劫掠了庄园,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呵呵。”
胡紘笑道:“没事,把他们都杀光了,就没法来找我们了。要想不放过我们,那就得做鬼才行。”
“这.......”
跪在前面的那些佃农百姓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
李晋走过来,叹道:“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你们吊起来,让你们在冷风里跪在地上,都各自回家去吧。”
当胡紘把话翻译过去后。
有人却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大王,大王,求求你,绕过主家吧,绕过主家吧。”
“啊?”
李晋纳闷了,走过来蹲在地上,看着那个一直磕头的中年人,问道:“你的主家如此待你,把你们当牲畜,你们还要为他求情?这是哪门子道理?”
那人蠕动着嘴唇,说道:“也有好的时候,何况平日里多是典计、部曲等人作恶,主家并不知情哩。”
“大王,绕了主家吧,若是主家遭殃,我等也会饿死。”
“是啊,作恶的都是下面的人,主家肯定是不知情的,往年若非主家心善可怜,我们一家子都要饿死了。”
“.......”
李晋忽然有点明白什么叫“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佃农们一辈子都被他们所谓心善的“主家”玩弄于鼓掌之间,临到有人来救他们的时候,反倒开始替主家求情。
或许他们早就习惯与麻木了一辈子被人剥削的命运,给他们自由的时候,却是有些不知所措了吧。
“唉。”
李晋叹了口气,问了胡紘一句话。
随后他拿出疾声海螺,大声用山南郡这边的方言道:“站起来,不许跪!”
声音哄如惊雷。
所有人都抬起头,那些麻木与满是奴性的脸上茫然地看着他。
李晋沉声道:“从今天开始,刘氏的地都是你们的了,你们再也不用交租,也不用驴滚利,官府不会找你们麻烦。如果有人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入伍参军,我欢迎。不愿意也没关系,好好回家种地,我把首恶都除了,这些土地没有了主人,你们就是它们的主人!”
说完之后,他把海螺递给胡紘。
胡紘把他的话翻译一遍,最后才道:“这是大王的恩典,刘氏尽除,则无苦主,官府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额.......是啊,无人相告,官府就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吧。”
“可是我听说刘氏在外还有当官的人。”
“这.......”
佃农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站起来,都给我站起来。”
李晋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见他们依旧跪着,大怒举刀一刀剁了典计的脑袋,大喊道:“让你们站起来听到没有!”
众人见此,畏惧地从地上爬起来。
胡紘把他们的担忧告诉李晋后,李晋长叹道:“诸位放心,刘氏在外当官的回不来了,这些地你们可安心地取之。”
听到这话,大家先是又交头接耳一阵,不知道是谁先起头,忽然又跪在地上道:“多谢大王!”
呼啦啦数百人也纷纷跪下磕头:“多谢大王,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站起来,不许跪!”
李晋再次大喊。
这次大家总算是听话地站起来了。
可依旧面容呆滞有些麻木。
见此李晋叹息地摇摇头,把海螺收回怀里,对胡紘道:“让将士们把粮食搬出来,每户分粮,让他们散了吧。”
“是。”
胡紘点点头,转身向庄园里去了。
李晋看着那些站在寒风中,忍不住慢慢聚拢抱团取暖,却不敢反抗的佃农们。
嘴里。
甚至说不出那句“我来江安只办三件事。”
或许。
他们连什么是公平都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