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大王,之前我们就说过,第一件事是当下行动,我们已经攻下县城,征召了诸多士卒,又攫取大量钱粮,之后肯定继续攻打其它县。”
杨云忽然又道:“以臣想来,江安之事,肯定还未传到罴县,攻取罴县并不难,一路继续南攻,可到临章后该如何是好?”
这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战略与战术的区别。
第一件事就是拿下江安县,该采取什么样的战术打法,取得什么样的效果。
第二件事就是战略,拿下江安以及后续其余县之后,又该怎么办?
是走流寇路线,还是固守路线?
这才是根本问题。
就像我军在面对最后一次围剿的时候,是继续守下去,还是战略转移?
当时我军都面临着激烈的内部分歧,现在这个问题摆在了李晋面前,他自然也无法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因而迟疑片刻,李晋说道:“这是个事关我们生死存亡的问题,现在还是难以下决断。我得根据攻取临章之后,我军的情况再做决议。现在趁着路上,聊聊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胡紘和杨云目光都看向他。
“军队建制的事,还有咱们的思想纲领,以后要提出推翻大秦的口号,以及为什么要推翻大秦的原因。”
“军队建制?思想纲领?推翻口号以及原因?”
“不错。”
李晋说道:“这些东西不仅是要告诉我们的军队他们为何而战,也是要告诉大秦天下百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从而吸纳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加入我们,壮大我们的力量。”
“大王说的是。”
胡紘其实听不懂什么叫思想纲领,也深思不出这有什么太大用处。
但既然李晋觉得可以,那应该是可以。
到了如今,通过与李晋多次的聊天,胡紘发现他的说话内容之深刻,战略战术指引之高明,都深深折服了他。
毕竟李晋出身在一个信息化时代,很多东西都是前人总结的先进经验积累在了他身上。
像李晋之前就提出的“以民为本”“不得滥杀无辜”“得民心者得天下”的种种思想就非常冲击胡紘的观念,让他相当震撼。
而这样的思想即便是在李晋所处的那个时代,还是儒家亚圣孟子提倡,直到秦朝末年陈胜吴广才有实践。
甚至陈胜吴广并没有实践,只是他们作为农民身份开展了起义,并没有做到以民为本。
真正算是把“以民为本”这种思想进行系统实践的应该算是刘邦和刘备,一个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一个“夫济大事必以民为本”。
因此在一个上下尊卑明确,且无“以民为本”思想和实践的世界,喊出这样的口号,必然是属于开创性的存在。
就如同去印度公然喊出首陀罗与吠舍才是印度的主人,应该与婆罗门刹帝利平等一样。
那都不像是开创性的思想了,都快是把自己创死的思想了。
不过胡紘之前其实听过李晋谈这方面的思想,杨云却是没有,因而杨云好奇道:“大王能否详细说一说。”
李晋想了想道:“这军队建制应该不难理解,就是把混乱的军队有序组织起来,确定好上下级关系,完善有效的指挥能力,要令行禁止,严格军纪!”
“嗯。”
杨云点点头道:“大王所言不错,若是军队混乱,与乌合之众合异,纵使兵马百万,亦不过是土鸡瓦狗尔,这的确是当务之急。”
李晋又道:“至于以民为本,这关系到一个历史性的大趋势。”
“历史性的大趋势?”
“不错,这个趋势就是时代变了。”
“额.......”
胡紘和杨云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些迷茫,不知道李晋在说什么。
李晋捋了捋自己的思绪,随后说道:“我所说的时代变了,意思就是炼气士的时代结束,真正属于普通人的时代来临。这个普通人非指黔首百姓,而是指所有人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能力,失去了以前那些炼气士、仙人们的强大手段。不管是权贵还是黎民百姓,想要去一个地方,都必须脚踏实地地走过去,不像以前那样可以飞,可以瞬移。”
“我明白了。”
胡紘恍然大悟,这不仅仅是灵气消退那么简单,更标志的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杨云亦是明悟道:“这应该就是成阳公所言,畏天变,昔风调雨顺,天地有数,乃安民养士,息息相关。今天地与人,了不相系,薄食震摇,皆无常数,真令人畏之。”
“是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晋点点头。
他倒也知道,这方世界虽然还没有独尊儒术的情况,却也存在思想变革。
周朝中后期,大量炼气士消散。
曾经一家独大,甚至能左右商周凡间诸侯帝王的修仙方士彻底没了踪迹,修仙之道被断绝。
虽然凡间大部分人依旧还在等着修仙时代重新回来的那一天,但还是有少部分开始思考末法时代来临,人们何去何从的问题。
于是一些学说思想慢慢演化。
到周朝末年以及秦朝初年的时候,跟李晋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类似,这边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
但还是那个问题。
李晋那边只有神话历史,没有真正存在神话时代,以至于再想长生不老,也最多就是极少数权贵的个人意愿,大部分人还是比较务实。
如汉初推崇黄老学说,就是为了民间休养生息。到了汉武帝时期推崇儒术,就是为了强化君权,达到中央集权的目的。
而这边出现过神话历史,以至于到了如今即便大秦三百多年了,权贵们还在幻想着长生不老,沉浸在曾经的辉煌时代不可自拔,希望有一天灵气复苏再次成仙。
这就导致如今的大秦估计跟魏晋南北朝那群整天磕五石散的士大夫们没什么区别,呈现出一个《晋书》那种妖魔鬼怪,光怪陆离的奇特世界。
结果就是虽然确实存在一些研究思想变革的人,可修仙时代的烙印还未彻底褪去,真正思考何去何从这个问题的人还是太少。
所以即便大秦这个世界也存在一些诸子百家思想,却也没有像李晋所在世界的百家争鸣那样辉煌璀璨。
比如像胡紘、杨云这样的读书人,其实不能说是儒生,而应该算是知识分子。
他们只是认字,知道一些大道理。而不像李晋所在世界的百家学说那样,各有各的思想纲领,各有各的救国、治国、军事、政治等理念。
只能说哪怕大家都处于封建农业时代,受曾经历史不同的影响,最终还是走上不同的道路。
或许等到大秦这边真正出现百家争鸣,还得人们真正将神话时代与修仙时代彻底淡忘,将它当作虚无缥缈的曾经。
从而开始不再幻想,渐渐务实。
“我曾听胡紘说过,曾经神话时代,都有所谓的天地宠儿。”
李晋又道:“昔年娲皇成圣前,各路强神准圣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到娲皇祖龙成圣,龙族成为大荒之主,凤凰一族因多位准圣而屈居第二。待娲皇与祖龙大战之后,强大的远古兽族凛然于天地。但远古兽族虽强,智力和繁殖能力却稍弱,以至于又不知道多少年后逐渐灭绝。之后又陆续有百族争霸的场面,等到仙气退化为灵气,才有了修仙时代,人族成为天地主角。”
他接着说:“不过在我看来,所谓的人族成为天地主角,只是极少数人族而已。绝大多数人族只能说大环境好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很容易被其它种族当食物,并不代表他们也飞黄腾达。”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有些人族自己人比那些妖魔鬼怪还要恐怖。之前看那万魂幡,动辄要数十万人,不就是人族邪修屠戮同族所制吗?”
“因而在修仙时代,本质上仙人与凡人属于两个物种。仙凡之间的差别,比云泥之别还要大。”
“凡人在仙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造成了那些仙人可以肆意压迫凡人。动点善心,凡人就得磕头感恩。一旦产生邪念,不知道多少人要葬送在那些所谓的同族之人手里。”
“而如今到了末法时代,才是真正让人族成为天地宠儿。”
“因为那些神话时代的神魔,后来的百族,以及曾经高高在上的仙人都已经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了可以随意杀戮无辜百姓的强大力量。”
“虽然权贵们想要屠戮平民百姓还是很容易,可失去了超越凡俗的法力,那么实际上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个胳膊,拿起刀来剁下去,权贵会死,平民百姓也会死。”
“所以权贵们或许位高权重,但也就是位高权重而已。”
“有一句话叫做,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百姓掌握,也会变成物质力量。”
“.......”
李晋话匣子一打开,就有点滔滔不绝地兜售着他在分析了大秦的情况,以及自己现有接触的情况产生的思想。
但他发现胡紘和杨云听得一愣一愣,仿佛在听天书一般,就知道自己有点说得超纲了。
或许前面的意思他们勉强能听明白,可后面那句话他们肯定听不懂。
因而思索片刻,李晋又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当百姓想通一个道理,那么他们就可以变得十分强大。”
“道理?”
胡紘罕见地与杨云对视一眼,驴儿上下起伏徐徐步行颠簸,他纳闷道:“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放在不同的时候并不一样,比如说在大秦。”
李晋解释道:“在大秦,你们觉得是什么样的东西让百姓在那些权贵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被他们随意欺凌宰杀?”
杨云想了想道:“权力?”
“不是。”
李晋摇摇头:“权力或许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单单只是权力远远不够。”
“那是什么?”
胡紘与杨云有些迷茫。
李晋指了指自己的头上道:“是头衔,是被权贵们营造出的等级森严。宛如一片雷池般,深深毒害着百姓,让他们懦弱,不敢反抗。”
春秋战国时期的那些诸侯难道没有权力吗?
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你诸侯再是权力大,随意鞭打你的马夫试试?
他敢带着你冲到敌人阵型里去。
你诸侯再是可以一句话要人命,你肆意强暴属下的妻子试试?
他敢带着家里奴仆把你射成马蜂窝。
相比之下李晋在大秦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那些奴隶、平民,在头衔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抬不起头。
是他们在那些地主豪强面前唯唯诺诺,没有一点抗争精神,犹如被鞑子奴化教育下清末那些底层民众的面孔。
是他们懦弱吗?
其实也不是。
王圭胡紘何泰他们在遇到必死的情况下,还是会选择拼死一搏。
大秦最近几十年,也不是没有造反起义的事情。
然而那都是在彻底活不下去的时候困兽犹斗,绝境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而已。
如果这个世界的像李晋所在世界的大秦那样,并没有延期必斩的法律。
如果路上天气晴朗一些不会造成他们被拦在河边无法前行。
若没有面临这样必死的窘境,即便押解的士卒们再如何苛责他们,虐待他们。
恐怕也是抱着忍一忍就过去的想法,不会有任何造反的念头吧。
因此在李晋看来,通过这几日的观察,以及跟胡紘杨云他们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来看。
大秦所在的世界若是用鲁迅先生的意思,其实就是奴性根种。
并不是秦人没血性。
只是这种血性在上层权贵面前被他们消磨掉了而已。
就如同巴拉特的婆罗门与刹帝利们利用种姓制度压迫着吠舍和首陀罗一样。
大秦利用的便是脑袋上的头衔。
略微有些讽刺的是,李晋还得利用自己的头衔来唤醒百姓的反抗意识。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师夷长技以制夷”。
李晋觉得。
只要自己的目的是好的。
是在利用自己的头衔来掀起一场抗争与革命。
那么这就并非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