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衔,就是权贵们欺凌百姓的根源?
胡紘和杨云听到李晋的话,变得若有似思起来。
不提胡紘的感触。
杨云细细琢磨,好像还真就是那么回事。
在考上二甲茂才之前,自己也不过是个苦读寒士。
这苦读寒士说白了就是个读书人,虽然并非手无缚鸡之力。
然而当时他的同窗家里个个都有钱有势,不仅读书习字,甚至还提剑练武。
唯独他因是平民出身,即便家里做点小买卖,能供养得起他读书,可在同窗面前,丝毫抬不起头。
等哪怕考上了二甲茂才,那些县里的大姓豪强族长、家主,没有把他放眼里的比比皆是。
因为说到底他只是小门小户出身,比不得那些大姓豪族已经有了门第,称为士族。
所以理论上来说,那些大姓豪族的族长、家主不过是区区白身,可在面对他们的时候,杨云总觉得低人一等。
更别说出身于三山张氏的县令,哪怕是旁支中的旁支子弟,九姓十三望犹如天上的星辰,落下一粒尘辉,都比地上的泥土耀眼。
可事实上杨云向来自傲。
他不认为自己的学识水平比同窗低,他的学识比那些出身高贵的同窗们强得多。
即便当初拜在博士门下,博士也说过他的聪慧为门下第一。
然而他拼尽全力考上的二甲茂才,对于许多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来说,却是起点而已。
甚至一些稍微有点学识的世家子弟,都是一甲英才。
而且大秦虽然在学识考核上只分三甲秀才,二甲茂才,一甲英才。
但实际上这三甲也有三六九等之分。
其中一甲为上等,在考核完后,负责考核的官员会在一甲英才里会给予上上,上中,上下三个级别评价。
二甲为中等,同样也会给予中上、中中、中下三个评价。
三甲亦如此。
如杨云拼尽全力,也不过是考中了二甲茂才当中的中下之选。
基本上这就决定了杨云以后哪怕娶了一个郡望家族的嫡女做老婆,未来做个郡丞就已经是极限。
若没有人帮忙,一辈子大概率也就是在各个县的县丞这一级别混下去。
最后运气好在退休前几年当做几个县令,告老还乡,把家族从平民家族提到寒门大姓家族,差不多就是这辈子所做的最大成就。
哪怕杨云有经天纬地之才,在这样的高低贵贱自出生起就已经确定好的时代,他也注定无法跻身上层权贵之列。
而这一切的高低贵贱都体现在哪里呢?
在头衔上!
你是士族出身,还是平民出身,亦或者奴隶,头衔把你展现得淋漓尽致,体无完肤。
让你哪怕在面对不是官身的士族,也只能低下头不敢平视。
因此若是这么一想。
杨云觉得还真就是如此。
毕竟当身份地位不需要用语言来说明,就这么直接挂在双方头上,自己又没有什么出路和背景的时候。
一个头衔地位低的人看到一个头衔地位高的人。
在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地就会生出一股自卑感,而很难产生那种我要取他代之的想法。
说到底,在大秦头衔产生的效果,其实跟魏晋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巴拉特的种姓制度,以及欧洲中世纪的封建等级制度相当类似。
都是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
减少。
甚至断绝你的上升渠道。
让你与你的子子孙孙,永远成为他与他们的子子孙孙的奴仆。
而九品中正制到了隋唐时期,被科举制度扫除。
欧洲中世纪的封建等级制度,随着资本主义发展壮大而慢慢被打破。
至于巴拉特的种姓制度嘛........
“大王!”
杨云忽然肃然说道。
“嗯?”
“大王之言,真是令人发省,臣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李晋问。
杨云骑在马背上,低着头叹息道:“臣想到了自己当年奋力求学,看到那些高门同窗整日玩耍,一边心中嫉妒又艳羡,一边表面还得在他们面前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又想到了苦读多年,终于考上了二甲茂才,一朝授予官身,便迫不及待地将头上的帽子摘去,露出自己那新晋的二甲茂才之身,回到家乡欣然地享受着大家恭维的声音。”
“还有在当上典史,曾经与我一般的平民自此不敢平视我,只能低头令人我俯视,我心中那时的沾沾自喜。”
“还有面对张韨的不忿却不敢发作;面对大姓豪族的虚与委蛇;面对百姓苦苦纠缠哀求之时,偶尔烦躁而露出的厌恶嘴脸,面对........”
“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只觉得一切都应该理所当然,这都是我自己努力所得。”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件事,又抬头看向李晋认真道:“臣在听完大王的话后,突然就明白了什么。那时的心中之想,脑中所思,不就是因为头上的头衔一朝而变所致吗?”
胡紘默默地低头不语。
他与杨云的感受截然不同。
至少杨云当过人上人,哪怕只是底层之上,权贵之下,那也风光过。
而他这前半辈子,基本也就只剩下受白眼和落地秀才带来的嘲笑以及侮辱了。
归根到底,三甲的秀才才能算是出人头地,落地的秀才连鸡犬都不如。
因而当李晋提到头衔带来的社会地位与它对底层明晃晃的压制和压迫后,杨云与胡紘便只觉得恍然大悟。
原来祸根竟是它。
唯有李晋摇摇头道:“不能全都是头衔的问题,只不过在此时它是最大的根源。”
“啊?”
杨云与胡紘二人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意思?
胡紘纳闷道:“还请大王明示。”
“很简单,因为它的存在,把一切尊卑都摆在了台面上,赤裸裸地把底层百姓的伤口剥开,让他们毫无尊严,只能卑微地向世家权贵低头。”
李晋继续说道:“也因为它,世家权贵便把与生俱来这四个字印在了人们的脑门上,刻在了人们头顶上,以至于若是刨根问底,才更显得它是罪魁祸首。”
“额.......”
二人更加迷糊,杨云问道:“难道不是吗?”
“可也只是此时而已。”
李晋说道:“你们想想,假设没有头衔,权贵就没有手段了吗?诸侯、爵位、官、士、农、工、吏、民、商、奴,不也在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还有百姓看到官身、官服、官印难道不畏惧?只是这种畏惧是对权力的畏惧,更加隐性。不像头衔那样直接展示出来,哪怕一个人穿着粗布麻衣,只要他头上是上等士族的身份,那么百姓也依旧会对他产生敬畏感。”
“所以本质上来说,现在它是根本。若有朝一日,我们能打破头衔的界定,其实还是有其它更多的隐性手段奴役与压迫百姓。”
他侃侃而谈,将自己这些天的见解与分析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这.......好像是这么回事。”
“不错,即便没有头衔,官身、大姓、豪族、郡望、名门、世家、爵位、诸侯王,哪一项不能压倒平民百姓?”
杨云跟胡紘听到李晋的话,陷入深思后,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便一下子让他们觉得思维又开朗了许多。
看向李晋的眼神竟隐隐开始有了一丝丝崇拜的意味在里面。
他们以为李晋能想到事情的本质是头衔,并且还说出了一番大道理就已经让他们惊为天人。
没想到李晋似乎想得更深。
杨云忽然睁大了眼睛道:“若是如此的话,那岂不是说,我们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那些权贵?”
“错了。”
李晋摇摇头,指着自己头顶道:“这不是还有我吗?”
胡紘和杨云一愣,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
怎么差点把大王忘了?
权贵们头顶的头衔高高在上,以至于大秦亿万百姓早就已经习惯了被那些上层给奴役。
可大王的头衔,不比那些权贵们的头衔高贵一百倍,一万倍,一亿倍?
若说尊贵?
谁又能比得过大王呢?
只要宣传出去,百姓是听大王的,还是听那些权贵的,不是一目了然?
因此这样一想,似乎想要撼动那些权贵也不是很难。
“大王不愧为天命所归也,万幸哉,万幸哉!”
胡紘忍不住大声道。
杨云想了想又道:“可是大王终究只是一人,除非亲眼所见,否则若想号召天下百姓,何其艰难呀。大秦朝廷必然封锁大王是天命之子的消息,甚至他们未尝不会四处造谣大王乃是叛逆之人。”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才会说必须要让百姓明白一个道理,才能让这个世界出现巨大的变革。”
李晋说道:“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让百姓明白,自己头上的头衔从来都不是上天给自己的禁锢,而是那些权贵们加深在他们头顶上的枷锁,自己完全可以杀死那些权贵,打破自己的枷锁之后,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又看向杨云道:“就像仲飞以前只是苦读寒士,通过努力学习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为了二甲茂才。而这个二甲茂才又非上天赐予,是大秦朝廷赐予。这也就意味着实际上朝廷本身就有改变头衔的能力,只有让百姓清楚这一点后,他们才会醒悟过来,明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云眼睛里都有了光,嘴里喃喃自语着,忍不住大呼道:“大王真不愧为天命,臣佩服万分!”
胡紘也忙不甘示弱道:“大王之言,真乃当时至理也,臣必将其奉为圣人大道。”
“过了过了。”
李晋淡淡一笑地说道。
他其实还有一点没有说。
就是既然大秦朝廷有能力改变头衔,那是不是说明可以彻底把头衔给取消掉?
事实上李晋就觉得,搞不好如今世界,所谓天道其实已经化为了人道。
大秦朝廷被天下人奉为共主,那么兴许朝廷的所谓法度就已经变成了某种奇怪的规则。
或许这种规则已经无法再有任何实际意义,只能影响到头衔。
但正如他之前发现的那样,当一个小偷隐藏得很好,并没有被人发现是小偷,那他的头衔就不会改变。
而若是所有人认为这个人是小偷,这个人即便不是小偷也变成了小偷。
那么。
当全天下的人认为一个乞丐是皇帝呢?
那这个乞丐会不会连江山都不用打,脑袋上的头衔就会变成皇帝?
要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头衔不该存在,或许头衔也会如远古神灵,近古那些仙人炼气士般,永远地消失在历史尘埃里。
但李晋对于自己这个重大发现却没有敢说出去。
他能想到是因为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脱离了这个世界的人固有认知和思维,想到不一样的东西。
可大秦人早就习惯了头衔的存在,哪怕李晋说出了一种犹如罗辑找到“黑暗丛林法则”一样的人道规则,他也很难传播得出去。
不提如今自己也得依靠头衔成事。
单说折服胡紘杨云,以及大秦百姓打破头衔尊卑,开始逆袭大秦权贵就已经非常不易。
还得靠自己脑袋上的头衔,让大秦百姓相信自己更加尊贵,他们是受天命之主的命令去反抗权贵,杀死那些曾经在他们眼中贵不可言的人。
再让他们去将头衔取消掉,难度可比李晋打江山都大。
就好像湿婆指派一个婆罗门下凡,带着诸多首陀罗和吠舍打败了婆罗门与刹帝利集团。
首陀罗和吠舍敢反抗,还可以说是受湿婆的指令。
可等到首陀罗和吠舍成为了新的婆罗门和刹帝利的时候。
你看他们愿不愿意废除种姓制度,抛弃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特权,去当一个新身份——巴拉特人?
没道理的。
因此归根结底,头衔的存在必然会诞生一个新的利益集团。
李晋带着他们打破的其实不是头衔制度,只是以他个人的身份,点破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真相。
告诉大家的是,那些王侯将相并不是天命,而是他们世家大族,高门权贵的人为结果。
而自己这个“天命”,会带着他们打破这种人为,让他们取而代之。
一旦李晋要彻底结束头衔制度。
怕是会被人认为自己是在反抗“上天”,反抗“天命”。
因为头衔被世人公认是上天的旨意。
那么他这么做,就是大逆不道,是公然违背上天。
这比之王安石那句“天变不足畏”都还要离经叛道,被世人难以接受。
所以李晋这个时候即便想到了这些,也不会说出来。
‘一切,当待时而动,观时之变,时行时止!’
李晋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