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点燃了火把。
这次洗劫了江安这么多豪强地主，所获巨大，除了钱粮牲畜以外，还有大量鱼膏油脂。
大量火把照亮了夜路，天空阴沉沉地，没有一点月光也看不见一点星辰。
起义军在攻破江安之后，从最初的八百，发展到了一万多人。
不过真正被编入战斗序列的只有约四千，另外一万多一点点全都是老弱妇孺，是江安诸多青壮的家属。
李晋目前还没有完成整个军队建制，因而现在那些青壮暂时先与家人在一起，由最初的那八百名起义元老拿起武器，守卫在队伍前后。
主要也是他们现在手里没什么像样的武器装备。
攻打江安军营驻地，搞到了一百多件大秦制式枪矛、弩、皮甲，而攻打各处庄园，倒也搜集到了一些刀、剑。
大秦只禁枪矛、弓弩和甲胄，不禁刀剑，因而民间地主豪强势力的武装部曲基本都是刀。
只是数量不是很多，不能武装全军，所以先把八百元从军装备上，其余那些青壮则用淘汰下来的竹矛作为兵器，带着家人先跟着起义军迁徙。
眼下起义军还是归心似箭，想尽快回南方。
毕竟造反是连坐宗族的大罪，八百起义军都想早点回临章、浦道、沐陵三县，把家人接过来，顺便再召集自己的好友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当中。
大家步伐加快，老弱妇孺都坐牛车、马车、驴车，青壮护卫在左右，不算宽敞的官道上显得拥挤，浩浩荡荡一路往南。
趁着赶路的间隙，李晋与胡紘杨云也聊了许多。
其中最主要的内核，就是李晋关于自己对大秦内部情况的分析，以及一些解决的办法。
他提出头衔是禁锢百姓的枷锁，而要想打破枷锁，就得唤醒百姓的反抗精神。
胡紘和杨云听了都若有所思。
这番言论太有深度了。
如果是没有文化的普通百姓，甚至可能连听都听不懂。
唯有胡紘和杨云这样的知识份子，顺着李晋的思路去思考，才算是真正理解他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杨云才感慨道：“大王之智慧，让臣望尘莫及也。只是，臣有一点还是没办法想明白。”
“你说。”
“虽然大王说，需要让百姓明白这个道理，可臣左思右想，又该如何让百姓明白这个道理呢？”
“是啊。”
胡紘也忍不住说道：“臣也觉得这太难了，臣与杨县丞好歹是读书人，知道许多道理，即便是我们，要想完全明白大王说的意思，还是很不容易，何况对于百姓？”
“这就是我一直想要表达和强调的意思。”
李晋想了想，说道：“必须要让百姓想明白自己头上的头衔从来都不是上天给自己的禁锢，而是那些权贵们加深在他们头顶上的枷锁，自己完全可以杀死那些权贵，打破自己的枷锁之后，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如何让他们去明白这个道理呢？我觉得你们肯定想复杂了。”
“想复杂了？”
胡紘和杨云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茫然。
“是的。”
李晋点点头，笑着说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于百姓而言，我站出来振臂一呼，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与我天命之主打天下，将来共享富贵，本质上不也是在唤醒他们的反抗精神吗？”
“原来如此。”
胡紘和杨云看了一眼李晋头上被帽子遮掩住的位置，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一定要和百姓讲那些深奥的道理。
一些简单粗俗的朴素价值观，同样能够轻易达到目的。
以前权贵们通过法律、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难以逾越的上下尊别关系，全都直观地表现在头衔以及生活当中的潜移默化之中。
然而李晋的存在本身就会打破这种阶级意识，因为百姓认为自己服从的是比权贵们更高贵的存在。
就好像一台电脑，看上去是听从电脑使用者的指令，可一个黑客轻松就可以把它变成自己的肉鸡，把自己的权限提到最大，那么电脑就只会服从权限更高的人。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李晋的权限远远大于大秦的那些权贵，百姓自然就会服从他的命令，从而通过李晋来彻底打破底层百姓对上层权贵的服从意识。
至于想让底层百姓明白那些更深层次的道理，那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了。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讽刺。
大秦上下尊卑明确，等级森严，外在表现就体现在头衔上。
权贵以头衔压制百姓，构筑了这一层层门第，犹如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
但李晋却同样需要自己的头衔来打破这种森严等级，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了算是。
“大秦的百姓被奴役得太久了，或许这种奴役早就已经在商周时期就已经根深蒂固，在头衔光环笼罩下，上千年的社会传统很难马上改变。”
“所以要想让百姓在自身没有处于必死情况下产生反抗暴秦意识，就不可能通过讲大道理实现。”
“就像王圭、胡紘、何泰，你们三个人要不是因为暴雨延期，估计也不会想着造反，这便是现在我们要面临的处境。”
“我也只能通过我个人微薄的努力，希望能够让全天下的百姓知道那些王侯将相并非与生俱来，我们靠自己同样也可以争取到他们的地位。”
“千百年来，无数底层黔首百姓默默忍受着压迫、凌辱。大秦制定的法律用来约束的是穷人和没有权力的底层百姓，用来维护的是有钱人以及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
“现在我要告诉天下人的是，这一切都变了。以后再也不会如此，因为法律如果给不了公平的话，那么我就会出现解决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刀！”
“并且也会让天下人举起刀。”
李晋拍了拍挂在腰间的环首刀。
大秦武人佩刀，读书人佩剑。
杨云自己有佩剑，只是那天被抓的时候挂在墙上，被李晋拿刀指着不敢乱动。
胡紘自然没有，不过他抢了张韨的佩剑。
本来这剑是胡紘献给李晋的，但李晋不要，选择拿了一柄环首刀。
剑可以是凶器，但更多的是读书人佩戴的一种礼器。
相比之下，打仗自然还是刀更加实用。
此刻李晋腰间的环首刀鞘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充分展示了他的决心。
“只是.......”
胡紘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
“只是什么？”
李晋问。
“没什么，大王是天命之主，必能马到功成。”
胡紘忙道。
李晋想了想，倒忽然想到了胡紘的意思。
他能这样做，前提条件就是以他的头衔和个人威望带动天下人反秦。
说直白点就是用天下人对他的信仰和崇拜去达到目的。
一旦李晋死了，那即便起义军滚的势头再大，甚至可能都已经打到大秦首都渊阳，眼看就要进去活捉秦帝，起义军都有可能瞬间土崩瓦解。
因此他的策略收益很大，风险肯定也很大。
想到这里，李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妨的，这世道需要一个天降猛男，那我就来做这个天降猛男。若上天庇佑我，我就必然能带领大家走向一条康庄大道。”
他说这话自然心里都有些发虚，毕竟这可是造反起义，杀头的大罪。
战场刀枪不长眼，连赵光义都能被射两箭，何况是他？
不过大家需要信心，那自然就要给予信心。
果然。
胡紘和杨云听到他的话，顿时都笑了起来。
而旁边众人其实一直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听不懂在他们眼中拗口晦涩的幽北口音，便有些不知所措。
胡紘就把自己的担忧和李晋说的话告诉大家，大家听到便也纷纷笑了起来。
旁边骑马跟随的王圭大声道：“大王乃是天命，受上天庇佑，又岂能有事？我等跟随大王，必然也是一路畅通无阻。”
“不错，就算是我死，也不会让大王受一丁点伤害。”
何泰亦是附和道：“将来到了战场上与秦军对峙，想害大王得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李晋笑了笑。
军队保持着这样高昂的士气是一件好事。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给他们打气了。
“正如大王所言，如今时代变了，天地的主角不再是远古神魔，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仙人，而是我们。”
杨云感叹道：“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直到今天听到大王的话，才明悟。大王之言，总是让我汗流浃背，非恐惧，而是如梦初醒也。”
“是的，现在时代变了。”
李晋也笑着说道：“没有了炼气士帮助，他们的武器是刀枪，我们的武器也可以是刀枪，怕他们作甚，把畏惧他们的心思从心里抹除，则大业可成矣。”
“不错，大王不愧为天命之主，这番见解，令我汗颜呀。”
胡紘亦是感受颇多。
李晋的这番见识，充分分析了大秦内部等级森严的制度，以前他们只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从李晋那听到的分析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其中的本质在哪里，为什么会导致这样的情况发生。
而且李晋还给了解决的方法，虽然本质上依旧是暴力推翻上层权贵，建立一个新秩序。
却不像以前那些起义那样，都是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才被迫起义造反。
一旦起义军没有了直观威胁，比如饥饿或者严酷的盘剥，就会迅速失去原本的反抗心思，从而堕落或者腐化，然后被秦军轻易击败。
如今李晋则抛出了一番言论，相当于是给起义军提供了理论基础，让大家能够坚定意志，是奉天命推翻暴秦。
而不是像以前的起义军那样，攻城略地，占据了一县一郡之地，突然翻身做主人，在秦军没有来平叛之前，一下子没了危机感，没有动力，缺乏目标，很快被平息。
所以至少在胡紘和杨云这两个有学识的知识分子看来，李晋说的话真正切切地让他们有种拨云见日之感，对他的佩服也愈加深厚，近乎崇拜了。
特别是胡紘。
最初的时候对是否奉李晋为主还有些模棱两可。
毕竟造反起义，事关他的身家性命。
若是遇到个庸主瞎指挥，让起义直接失败，他和家人全都被杀，那自然是不希望。
结果从小渡乡亭舍开始，李晋的冷静自若，就慢慢地让他开始信服。
到了如今已经彻底认为李晋不愧是天命，已是心悦诚服。
见此李晋也只是依旧笑了笑没有说话。
毕竟如果是他上一世的世界，随便抓个喜欢在网上鉴证的，说出这番见解并不困难。
可在大秦这样的古代社会，特别还是这样一个从古至今，黔首黎民都被定位为牛马，权力更迭仅存在于同为贵族诸侯的时代，便是改天换地一般的言论。
所以正如胡紘之前听到李晋那番以民为本的话同样充满惊讶一样，杨云听了李晋对目前大秦情况的分析，同样也是充满佩服。
因为李晋说的是对的。
以前诸侯们与世家权贵本质上其实就是炼气士。
很多世家大族祖上都是因为炼气士而发家，甚至有些黔首黎民碰了狗屎运，在两千多年前灵气还未完全消散之前，成为了炼气士。
在灵气消散后，由于会法术而成为了人上人，渐渐建立了千年世家，参与到了商周之战与周秦之战中，晋升为权贵。
如今炼气士彻底消散，权贵们也因祖上门荫，继承了祖宗留给他们的奴隶和土地，于是变成高门大族。
但现在时代变了。
没有了炼气士，上层就失去了对底层的绝对武力掌控。
他们便只能一遍一遍地给底层百姓灌溉所谓的天命，头上贵族的头衔是上天赐予，你们是贱民，是底层，不可以逾越双方之间如鸿沟般的身份。
因而即便大秦到了如今土地兼并已经很严重，上层对底层的压榨和剥削已经非常大，很多底层百姓都只能忍着。
而如今李晋的出现就不一样了。
他除了带来全新的理论以外，头上的头衔更是真正的天命，说话可比那些权贵们分量重得多。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如李晋说的那样。
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