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内的生活紧张而有序。
堡墙的缺口被吕布和赵庶用更大块的断木、碎石堵得更严实了些,缝隙糊上冻硬的泥浆。陈仲按时服药,脸上终于透出些活气,咳嗽也不再那么厉害了。张氏给小石头缝了件厚实些的袄子,孩子脸上的菜色淡了,又恢复了些许孩童特有的玩性,偶尔能见到他在避风的角落追着影子跑闹。
赵庶无疑是这段时间里堡里最忙的。
吕布对他没好脸色,指派起活计来毫不留情。
刮马皮上的油脂残肉,腥膻扑鼻,冻得手指发僵?干!
一遍遍用冰冷的雪水揉搓鞣制过的皮子,手背皴裂出血口子?忍!
劈柴、担水、清理马粪?都是他的活儿。
赵庶一声不吭,动作虽稍显笨拙却干得极其卖力。刮皮的时候,他细心的将刮下的、带着一点残脂的碎屑收集起来,学着吕宣的样子,在篝火余烬旁小心烘烤,试图熬出一点点油脂,虽然熬出来的东西黑乎乎带着焦糊味,被吕布嘀咕了一句“糟蹋东西”,但他也只是缩了缩脖子,下次却做得更仔细了。
这天晌午,墩台上瞭望的吕布有节奏的用短棒敲击起墙垣,三长两短——那是他们约定的平安信号,但代表有客自南来。
吕宣放下手中正在打磨的箭头,快步登上墩台。只见南边荒原上,一辆半旧的辎车在两骑护卫下,正卷着烟尘,朝着烽燧堡缓缓驶来。当先一骑正是李肃,肋下似乎还裹着,但骑姿已稳当许多。
“是那李肃!带车来的!”吕布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堡门前,李肃翻身下马,动作间仍带着点小心。他身后两骑护卫也下马,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残破的堡墙和墙后露出半个身子的吕布。辎车停稳,车夫跳下来,掀开蒙着厚毡的车厢帘子。
“吕兄!”李肃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快步上前,对着迎出来的吕宣抱拳,“皮子都出手了,换了些粮秣,肃自作主张,添置了些用得着的物什,一并送来!”他指了指车厢。
车厢里堆得满满当当:几大袋鼓胀的粟米、黍米,一袋豆子,一小袋盐,几捆干菜,几包草药,甚至还有几匹粗麻布。
“李兄…太破费了!”吕宣看着这些远超皮子价值的物资,心头震动。张氏更是捂住了嘴,眼中泛起泪光。
“诶,吕兄说哪里话!”李肃摆手,笑容爽朗,“救命之恩,些许粮秣算得什么?草药是请城里坐堂先生开的,陈伯和各位都用得上。”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九原城里粮价…开春怕是还要涨。这些粮,吕兄务必省着点用。”
“李兄高义,宣铭记于心。”吕宣深深一揖,这份人情,实实在在,沉甸甸地压在了心里。吕布也难得地没吭声,只是看着那些粮食,喉结滚动了一下。
粮食和各种物资被迅速搬进堡内,地窖第一次被塞得满满当当。李肃没有久留,交割清楚,又留下几包专治跌打的膏药给陈仲,便带着护卫乘车离去。辎车远去的烟尘尚未散尽,堡内又开始忙了起来。
张氏指挥着赵庶烧水,准备熬一锅稠粥。吕布则迫不及待地检查着那几匹粗麻布,琢磨着能不能给自己和大兄各添条绑腿。
入夜,篝火燃得比往日都旺。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粟米粥,米香混合着干菜的独特气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每个人都捧着粗陶碗,小心地吹着热气,一口滚烫的粥下去,暖意从喉咙一直熨帖到肠胃深处,连指尖都似乎有了活气。赵庶捧着碗,蹲在火堆旁,小口小口地啜着,热粥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停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踏实。
吕布几口喝完了自己碗里的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边,目光扫过角落里堆放的新粮袋,又望向南方沉沉的夜色,忽然闷声开口:“大兄…粮…暂时够了。咱…是不是该去趟稒阳?”
吕宣正用木勺搅着锅里的粥,闻言动作一顿。
吕布自顾自地说下去:“舅母…带着阿越和阿续两个小子…不容易。以前咱自己都活不下去,去了也是添麻烦。现在…好歹有点余粮了。带点黍米、豆子过去…总能让她们娘仨多吃几顿饱饭。阿娘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舅母和表弟…”
提到母亲魏氏,兄弟俩都沉默下来。
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淡淡药味、面容温婉却早早被贫病磨去了光彩的身影,仿佛又浮现在火光中。母亲魏氏是稒阳县人,家中还有一兄,也就是兄弟俩的舅舅,死于八年前——建宁元年那次鲜卑与濊貊人的劫掠,舅母卫氏,一个同样坚韧的边地女子,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那一年,魏越才六岁,魏续更是只有两岁。母亲病重弥留之际,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兄弟俩,嘴里念叨的,除了放不下两个儿子,就是放心不下她那苦命的嫂子和两个年幼的侄子。最难的时候,兄弟俩宁可挨饿受冻,也没去稒阳投奔,就是怕给同样困顿的舅母再添负担。
“是啊…”吕宣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一丝沙哑。
“是该去看看了…”
魏越和魏续,这两个名字吕宣当然是知道的,在本来的时空中,这两个人也深受吕布信重,只不过,一个半路销声匿迹,另一个……
“那咱明天就走?”吕布急切的话语把吕宣重新拉回现实。
“明天?”吕宣皱眉,“稒阳离这可不近,堡里就陈伯、张婶、小石头和赵庶…”他看向靠在干草堆上,正就着火光小心涂抹药膏的陈仲。
陈仲闻声抬起头,他放下药膏,捶了捶自己的肋下,竟扶着断墙缓缓站了起来,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但腰杆挺直了不少。
“大郎,二郎,你们尽管去!”尽管声音依旧嘶哑,声调却比之前要平稳多了,“用了药,好多了!看个家,盯个哨的力气还是有的!赵庶那小子…”他瞥了一眼正埋头刮着最后一点皮板油脂的赵庶,“手脚是笨了点,可眼里有活儿,肯下死力气。放心,这堡,塌不了!你们兄弟俩,该办的事就去办!”
张氏也抱着小石头用力点头:“大郎,二郎放心去!”
赵庶也抬起头,沾着油污的脸上满是紧张,随即用力拍了拍胸脯,结结巴巴地说:“恩…恩公放心!我…我守着!刮皮子!劈柴!听…听陈伯和张婶的话!”
看着陈仲挺直的腰板,听着张氏和赵庶的话,吕宣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被风吹散。他重重的点头:“好!布,收拾东西。陈伯,家里就托付给您了!”
吕布霍地起身,眼中精光四射,仿佛即将出征的猛将:“大兄,我去备马!挑两匹脚力最好的!再带上些皮子,给舅母和表弟换点零用!”
…………
天未破晓,寒气最重。
烽燧堡矮墙原先的缺口处,两匹健马喷着浓重的白气,不安地踏着蹄子。马背上驮着鼓囊囊的褡裢:一袋黍米,一袋豆子,用粗麻布裹得严严实实;几张鞣制得最好的黄羊皮和小块马皮,捆扎整齐;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盐和几块硬邦邦的肉脯。吕宣腰间挂着磨得锃亮的环首铁刀,背上负着那杆从刘石处“赊”来的厹矛。吕布则挎着之前从鲜卑人那里缴来的弯刀,箭囊里新旧箭矢混杂。
陈仲裹着厚实的旧袄,拄着一根削直的硬木棍,站在堡墙内,张氏将热腾腾的烤饼的塞进皮囊,赵庶则认真地最检查着韅带和蹄铁。
“陈伯,家里万事小心。警醒些,有动静立刻带人进地窖,莫要硬拼。”吕宣翻身上马,接过张氏递来的皮囊,沉声叮嘱。
“放心!”陈仲可能是为了让两兄弟安心,硬是在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吕布早已按捺不住,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黑影,当先冲了出去,卷起一溜烟尘。
吕宣朝陈仲、张氏和赵庶用力一点头,不再多言,催马紧随其后。
吕布一马当先,仿佛有无穷的精力需要宣泄。他胯下的胡马神骏,四蹄翻飞,将荒原迅速抛在身后。吕宣控着缰绳,保持着稳定的速度,目光掠过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灰蒙蒙的天光下,荒原更显辽阔死寂。吕布似乎跑够了,稍稍勒住马缰,让战马缓下步子,与吕宣并辔而行。
“大兄,”吕布吐出一口白气,打破沉默,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阿娘要是还在…看到咱现在…能弄到粮食去看舅母他们…该是高兴的。”
吕宣心头一涩。寒风吹在脸上,有些刺痛。他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
正午时分,两人在一处背风的土坎下勒马歇息。马嚼着枯草根和豆料,吕布啃着硬邦邦的烤饼,再“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口凉水,算是用完了一餐,随手往东北方向一指“大兄,快到了!再往东北走一段,绕过前面那几座土山包,应该就能看到——”
吕布的话音未落,却见东北方向,几道粗大的、笔直的黑色烟柱,翻腾着,直插云霄!
这绝对不可能是平安火,这是示警的狼烟!
两兄弟对视一眼,没有任何言语,直接翻身上马,吕布猛夹马腹,瞬时将速度提到极致,胯下的战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射向前方。
吕宣伏在马背上,身体压得极低,紧跟在吕布之后,破旧的皮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心脏狂跳不止。
一路奔袭,绕过几座低矮的土山包,眼前的景象却让兄弟俩的心彻底沉入冰窟!
稒阳,已成一片火海。
吕布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他不再沿着河床奔跑,而是猛地一拨马头,战马长嘶着跃上河岸,朝着火光最盛的方向,直冲过去!
吕宣目眦欲裂,控着缰绳,紧跟着吕布冲上河岸,只稍微落后半个马身,目光如电,那杆沉重的厹矛已从背后解下,横握在手。
火光,胡骑,残垣,哀鸣,尸山,血海。
稒阳,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