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障南
这里还是一片清静,仿佛这些日子以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吕宣第一天来到这里时一样。
当吕宣再一次站在这间窝棚前,几乎是立刻就回想起了当日的情形——淡雅的香气、浆白的门帘以及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
这一次,吕宣的心境却大不相同。诛杀黑貀、打通商路、隋家的刁难、老盖头的消失……诸多线索在他脑中反复交织、纠缠。他几乎可以肯定,在自己行动的背后,必然还有一双甚至几双看不见的手在拨动。而其中最关键的一只,很可能就藏在这道布帘之后。
吕宣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帘方向报上自己的名号,“九原吕宣,求见王先生。”
话音落下,不过片刻,那静垂的布帘竟从内里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一角。一个穿着干净葛布深衣、作仆人打扮的清秀少年探出身来,目光快速扫过吕宣,微微躬身,“家主已等候吕郎君多时,请进。”
吕宣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略一颔首,弯腰掀帘而入。
窝棚内光线略显昏暗,却异常整洁。地面铺着苇席,一角设有一张矮榻,榻上置一矮几,几上香炉青烟袅袅,正是那奇异香气的来源。一个年轻人正慵懒地倚在榻上的软囊中,手持一卷竹简,似乎正读到妙处。
见吕宣进来,他缓缓放下竹简,抬眼看过来。
此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面皮白净,眉眼细长,鼻梁挺直,嘴唇略薄,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头戴一顶精致的黑色介帻,身着月白色的锦缎深衣,领口和袖口绣着繁复的暗纹,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闲适,眼神看似温和,却又透着漠然。
吕宣上前一步,依礼躬身:“吕宣,见过王先生。久慕先生清誉,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对方轻轻“呵”了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鄙姓王,名翘,平日里为省内的诸公走动,净办些俗事,哪有什么清誉——吕郎不必多礼。坐。”他随意指了指榻前的一个蒲团。“你如今可是这石门障的风云人物了。铲奸除恶,开辟商路,短短时日,便让这死气沉沉的废障焕然一新,实在是好手段。”
吕宣依言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姿态放得极低:“先生谬赞了。宣亦只是借力而为,顺势而行罢了,岂敢居功。”
“哦?借力?”对面似乎来了些兴趣,细长的眉毛微挑,“借谁的力?”
吕宣抬起眼,目光坦然,“若无先生在背后默许乃至助推,宣纵有几分蛮力,焉能成事?自然是借了先生的力量。”
王翘闻言,嘴角那丝笑意加深了些,却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手边的碧琉璃杯,轻轻呷了一口。
吕宣继续道:“若宣所料不差,自宣意图绕过黑貀、另辟商路之日起,怕是就已入了先生之眼。此事,想必是盖老丈告知先生的吧?”他提起老盖头,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王翘放下杯子,指尖轻轻敲击着矮几,发出轻微的笃笃声。“盖翁嘛,确实是个办事牢靠的……”他语气平淡,没有正面回答吕宣的问题,但也没有否定老葛头与他之间存在联系,“不过,吕郎也不必妄自菲薄。你能说动苦蝤、黄龙点头,前后奔走联络,最终将这商路促成,换那黑貀,可做不到。”
三两句话下来,吕宣已经基本确定了对方的背景和目的,他沉吟片刻,主动开口道:“先生明鉴。如今商路已通,盐场亦可维持。先生若有任何吩咐,宣定当竭尽所能,为先生效劳。”
吕宣做好了被索要大部分利益的心理准备,只等对方开口。
不料,王翘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吕郎啊吕郎,你莫不是以为,我看上你手中那点枣脯和鱼鲊不成?”他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极为可笑的事情,“那点微末之利,或许能让你在这废障中称雄称霸,但在王某眼中,不过蝇头小毛罢了。”
吕宣面上顿时有些火辣,一阵尴尬。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完全想错了方向。
王翘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王某手中,自有更大的生意。只是缺一个真正靠得住的办事人。此前,隋家倒是极力举荐那黑貀,呵……”他冷哼一声,“可王某需要的,是一个更有胆魄,办事也更为稳妥周密之人。最重要的是,”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能与隋家牵扯过深。”
吕宣心中猛地一沉,暗呼不好。
虽然对方没有明言,但吕宣已将对面的身份推测了个七七八八,若是他想的不错,这位“王先生”应当是中常侍王甫的门客,来此地,自然也是为了替那王甫敛财的,吕宣之前觉得这王先生可能是想从商路上榨取一笔,已经做好了出血割肉以保平安的准备,哪成想对面要的不是自己的财,要的是自己的人!
能投靠王甫,可能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求而不得的天大好事,谁都知道那王甫现当下如日中天,好不威风!可吕宣不一样,他知道,王甫蹦跶不了几年了!老实说,吕宣虽然不喜欢宦官,但他也没有什么“精神洁癖”,要是张让的门客来招揽,指不定自己可能就笑脸迎上了,可是王甫……自己就算死命为王甫的门客效力,真得了王甫赏识,可能还没等见王甫一面呢,王甫一党就全员下狱了。
不行,要上,也不能上一条破船!
对面似乎没注意到吕宣细微的神色变化,或者说注意到了却并不在意,继续悠然道:“这样吧。我可修书一封,让府君辟你为郡府门下督盗贼。有此官身,在五原郡内,隋家明面上绝不敢再动你分毫。盐场和商路的俗务,可交予你弟弟打理。你们兄弟二人,一同为我办事,如何?”
吕宣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急忙躬身,语气恳切甚至带上一丝惶急:“先生厚爱,宣感激不尽!然……然宣出身鄙野,才疏学浅,实难当此重任!弟布性情莽撞,更无处理庶务之才,只怕……只怕会辜负先生重托,坏了先生大事!”
王翘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渐冷,“哦?吕郎以为,杀了黑貀,隋家能与你善罢甘休?还是说,吕郎不知道,拒绝我,是在拒绝谁?”
吕宣心跳如鼓,脑中急转,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先生息怒!宣绝非不愿为先生效力!只是……只是有所顾虑。先生明鉴,宣之所以能促成商路,全赖各障塞头领信任,认为宣与他们是……是同路之人,方才推心置腹。若宣骤然得了官身,在他们眼中,便成了官府中人,以往建立的信任恐顷刻崩塌!各塞疑惧一生,或致商路断绝!宣恳请先生,暂缓此事,容宣以现今身份,先将商路彻底稳固,为先生……为先生积聚更多可用之资。”
他一口气说完,小心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王翘听完,脸色稍霁,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矮几,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嗯……你所虑,倒也不无道理。是王某心急了。”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气氛稍稍缓和,“也罢,先缓一缓。”
吕宣刚暗自松了口气,却听王翘话锋一转:“不过,既说到资财,吕郎以为,此地,乃至整个并州,最值钱的,是何物啊?”
吕宣谨慎答道:“此地……除了皮货以外,恐怕只能是盐利能入先生之眼……”
王翘轻轻摇头,“盐?此地之盐,比之河东解池,犹如沙土比之珠玉。”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吕宣,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此地,最珍贵之物,唯有一样——”
“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