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障内
吕宣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他手中捏着一卷粗糙的木牍，上面是李肃遣人快马送来的回信。信中的内容，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
原来，五原隋家这潭水，远比表面看起来更深。
按李肃的说法，隋家内部主要分为两大脉系：一脉是源自曾随卢芳起事，后归降大汉的镌胡侯隋昱，那位如今告病在家的郡督邮隋兴正是其后；而另一脉，则源自隋昱的亲弟、武进侯隋宪之后。这两支虽然同出一源，但百年来，已经各自开枝散叶，甚至为了资源、权势以及在家族内部的话语权，在水面下多有冲突。
而之前来盐场发难的金曹左史隋昌，其实并非隋昱一脉，恰恰是武进侯隋宪那一支的后人！
如此说来，隋昌此次发难，其目标很可能并非是针对吕宣或乐何当，隋昌真正想要发难的对象其实是隋兴！因为在外人看来，盐场生意不过是黑貀死后被乐何当和吕宣“和平继承”了过去，隋昌只知道那黑貀与隋兴关系密切，且乐何当等人接下盐场的生意后，那隋兴也没任何动作，所以在隋昌看来，乐何当和吕宣自然就是隋兴新找的鹰犬爪牙。因此，打击盐场，就等于是在削隋兴的面子和财路。最重要的是，现在正值隋兴称病不出，隋昌或许把这当成了是对方势弱的信号，所以才趁机出手敲打。
“若真如此……”吕宣放下木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我与这隋昌，非但不该是死敌，甚至……有联手对付隋兴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按下。
事情又哪能这么简单？首先，吕宣根本无法向隋昌坦诚一切——难道要告诉他黑貀是如何被杀的来龙去脉？更何况，隋昌与隋兴之间的龃龉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是仅限于家族内部的资源争夺，还是已然到了你死我活、不惜借助外力的地步？这些信息，他目前都无从判断。
贸然接触，无异于火中取栗，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真是麻烦……”吕宣长叹一口气，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本以为盐场风波只是隋兴的敲打，若是日后舍得割肉，倒也可以维持，现在看，自己分明是被牵扯进了豪族内斗，一个处理不当，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成廉低沉的声音：“大郎君，刘队率派人来请，说是有事相商。”
吕宣收敛心神，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
不知怎的，他心下一沉，吕宣下意识觉得，刘石此时相召，恐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
来到刘石那间依旧整洁得过分的窝棚，吕宣发现大罴竟也在。
这吕宣倒是也不意外，自黑貀死后，大罴带着几个残存的弟兄也住进了石门障，与刘石、吕宣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说他们是盟友？诛杀黑貀的时候几方也算是“各司其职”，打了个配合，事后也算的上井水不犯河水。但若说是朋友，彼此间那层隔阂却从未真正消散。
吕宣冲大罴简单点了点头，大罴也闷声回礼，算是打过招呼。
刘石见人到齐，便开门见山：“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商议一下大夫塞的动向。”他目光扫过二人，“自黑貀死后，我一直派人盯着那边。如今情况，怕是比预想的要糟。”
吕宣凝神静听。
“雷公和五鹿，”刘石提到这两个名字时，语气低沉，“已瓜分了大夫塞。眼下看来，双方至少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并未立刻火并。那条滑不溜手的壤虫，不见了踪影……而哀狖……无疑是目下最大的输家，他不满雷公和五鹿两家，结果可想而知，有传言说他死了，也有说他重伤逃遁，下落不明。”
吕宣注意到，当听到“哀狖”的下场时，大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最麻烦的是那个饥鼯，”刘石继续道，“不知那五鹿用了什么手段，竟将这痴傻儿收服了，如今成了他手下一条疯狗。”
刘石总结道：“我原本预料，大夫塞群龙无首，会陷入长时间内乱，这对商路的安全而言本是好事。可如今，大夫塞竟被迅速整合……若真让雷公和五鹿站稳脚跟，甚至联手，对我等百害而无一利。此次请二位来，便是想听听，有何应对之策？”
刘石话音刚落，大罴却率先开口，声音沉闷：“刘队率，大夫塞的事，往后就不必再算上我了。”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刘石，带着坦然，“我知你心思。你是想鼓动我，甚至助我杀回大夫塞，去跟雷公、五鹿争个你死我活，好牵制他们，保你商路太平，是也不是？”
刘石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大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站起身：“我大罴如今就剩下身边这几个过命的兄弟，能苟活一日算一日。什么夺回地盘、争强斗狠的心思，早就淡了。那地方……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说罢，竟不再多言，对着吕宣也略一颔首，便带着手下弟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窝棚。
刘石望着大罴离去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对吕宣苦笑道：“我所思所想，倒被他看了个通透。可惜了……若能说动他，确是一步好棋。”
吕宣沉吟道：“除此之外，刘队率莫非就没有其他备选之策了？”
刘石眉头紧锁：“雷公与五鹿如今虽然和睦，但这两伙人以往其实也多有冲突，若能设法挑动他们内斗，使其两败俱伤，或许比扶持大罴回去更好。”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难就难在，他们为何而联手？找不到这个关窍，想挑动他们互斗，难如登天。”
听着刘石的分析，吕宣的思绪却骤然从大夫塞的纷争中跳脱出来！
引虎拒狼，借刀杀人！
脑内突然浮现出的这八个字，让他豁然开朗！
既然隋昌与隋兴本就不和，甚至可能势同水火；既然隋昌误以为盐场背后仍是隋兴而出手打压；那么，他是否可以利用这个误会，就借着随兴的名字去挑弄那隋昌？或者，至少通过加剧他们内部的争斗，使两人都无暇他顾，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前有“奉大罴统领之命”，现在怎么就不能有“奉隋督邮之命”？
吕宣眼中精光一闪，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一个模糊却大胆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悄然酝酿。
“刘队率，”吕宣忽然开口，“大夫塞之事，确需从长计议，急切不得。至于方才所言……宣，或许另有一些想法，容我再细细思量一番。”
刘石有些意外地看了吕宣一眼，见他似乎心有所悟，便也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如此也好。若有需刘某出力的地方，直言便是。”
吕宣笑了笑，“宣还欠着刘队率一杆矛，岂敢劳烦刘队率出力……”
刘石也笑了笑，没多说话，两人如今比之前已经多了不少默契。
吕宣拱手告辞，走出刘石的窝棚。
借力打力，以敌制敌。这条遍布荆棘的路，他似乎找到了下一个可能落脚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