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毫无余地地刺穿了顾夜白的心脏。他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百骸都透出一种刺骨的寒意。他看着沈棠那平静得近乎残忍的侧脸,看着她毫不留恋转身上楼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拒绝了。她甚至…不屑于离开。
这比任何激烈的控诉和愤怒的逃离都更让他恐慌。这意味着,她已彻底心死。意味着,在她眼中,他与这座冰冷的牢笼已无区别,甚至…更不堪。因为牢笼只是禁锢身体,而他,却试图扼杀她的灵魂。
巨大的、灭顶般的绝望和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黑曜石茶几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却浑然不觉疼痛。
楼上,传来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不重,却像最终的丧钟,敲碎了他所有残存的、可笑的自欺。
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臂无力地垂落,指尖触碰到茶几上那盆被他弃置窗外又不知何时被管家收回放在这里的绿植。叶片青翠,生机勃勃,衬得他此刻的脸色灰败如纸。
猎人终于被自己的猎物,以一种最彻底、最平静的方式,彻底反杀。
这一夜,主卧的灯亮至天明。
顾夜白枯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脚下散落着几只空了的酒瓶。酒精无法麻痹那锥心的刺痛,反而让脑海中那双冰冷绝望的眼睛愈发清晰。她写下那一遍遍“心若无可归处”时的麻木,她用餐时彻底的漠视,她拒绝离开时那句轻飘飘的“不必了”…每一个画面都像凌迟的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审视过自己的所作所为。那些以“保护”为名的囚禁,以“需要”为名的掠夺,以“爱”为名的绝对掌控…剥开所有自欺欺人的外衣,露出的内核是何等丑陋而自私。
他爱的,从来不是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会反抗会绝望的沈棠。他爱的,是他想象中的、一个完全顺从于他意志、安心待在他羽翼下的所有物。他享受驯服的过程,享受掌控的快感,却从未真正尊重过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志和灵魂。
所以,当她宁为玉碎,他便彻底…一败涂地。
晨曦微露,透过窗纱,照亮了一室狼藉和顾夜白眼底骇人的红血丝与深重的颓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被戒严令封锁的、死寂的庭院。
良久,他拿起加密终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缓慢而清晰地,输入了一条指令。
【解除学院全域一级戒严。即刻生效。】
消息发出的瞬间,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回沙发背,闭上了眼睛。指尖的终端滑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亲手…打开了笼门。
上午,沈棠准时下楼用餐。她依旧沉默,脸色苍白,眼神平静地穿过客厅,对那散落的酒瓶和空气中残留的酒气视若无睹,仿佛行走在一片与己无关的废墟之中。
顾夜白已经坐在餐桌旁,换了一身衣服,试图掩盖一夜未眠的痕迹,但眉宇间的深刻疲惫和眼底的晦暗却无法隐藏。他看到沈棠,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坐下,沉默地用餐。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智能管家无声地收拾着客厅的狼藉。
用餐至一半,沈棠的私人终端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动作顿了顿,放下餐具,点开屏幕。
是学院系统发布的戒严解除通告,以及…一条宿舍区安保等级恢复正常的通知。
她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握着餐具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白色。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继续沉默地用餐,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顾夜白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没有错过她那一瞬间的细微反应。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期待着她的反应,又恐惧着她的反应。
然而,直到用餐结束,沈棠放下餐具,擦净嘴角,站起身,她都没有任何表示。没有如释重负,没有提出离开,甚至没有多看那条通知一眼。
她只是像往常一样,准备转身离开。
“沈棠。”顾夜白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棠的脚步停住,没有回头。
“戒严解除了。”他艰难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磨过砂纸,“你…可以回宿舍了。”他说出了这句话,心脏像是被剜去一块,鲜血淋漓。
沈棠沉默地站着,背影单薄而挺直。几秒后,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顾夜白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解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了然。
“然后呢?”她轻声反问,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会长。回到宿舍,然后继续做您随传随到、无法拒绝的‘助理’?继续生活在您无处不在的‘保护’和监视之下?等待您下一次…心血来潮的‘需要’和‘安排’?”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顾夜白最不堪的痛处!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她看得如此透彻!她早已明白,所谓的离开这座房子,根本毫无意义!只要他还在,只要他那扭曲的“需要”还在,她的世界就永远没有真正的自由!
“我…”他张了张嘴,试图辩解,却发现所有语言在如此残酷的真相面前都苍白无力。
“谢谢您的好意。”沈棠打断他,语气疏离而客套,像是在拒绝一份无关紧要的馈赠,“我觉得这里就很好。清静。”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上了楼梯。
顾夜白独自僵坐在餐桌旁,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给了她离开的机会,她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她早已不信。不信他的放手,不信他的改变,不信他…这个人。
他输得…体无完肤。
接下来的几天,沈棠依旧维持着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规律。用餐,回房,阅读,书写。她甚至开始使用书房——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阅读那些晦涩的文献,或者继续在那本笔记本上书写。每次他进入书房,她会立刻合上笔记本,起身离开,不与他共处一室。
她像一抹没有温度的影子,存在于这栋房子的每个角落,却又与他隔着无法逾越的、透明的冰墙。
顾夜白尝试过改变。他撤掉了所有暗中的监视,真正给予她完全的隐私和自由。他不再试图与她共餐,让管家将餐点直接送至她房间。他甚至开始亲自处理那些原本交给她的、繁琐的日常文书工作,不再用任何借口打扰她。
他变得沉默而…小心翼翼。他会在她可能经过的路径提前避开,会在她使用书房时自觉留在主卧。他试图用这种笨拙的、近乎卑微的方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希冀着能让她感到一丝…真正的安宁。
然而,沈棠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她接受所有的改变,依旧沉默,依旧疏离。仿佛他的存在与否,他的改变与否,于她而言,都已毫无意义。
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比任何怨恨和指责都更让顾夜白痛苦。他宁愿她恨他,骂他,甚至打他…也好过这种将他视为无物的漠然。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个没有回声的空谷呐喊,所有的忏悔和努力都石沉大海,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恐慌和绝望与日俱增,几乎要将他逼疯。
这天下午,顾夜白不得不外出参加一个无法推脱的重要会议。临走前,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里面正坐在窗边看书的沈棠,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沈棠没有抬头,仿佛没有听见。只有书页极轻微地翻动了一下。
顾夜白眼底的光暗淡下去,沉默地转身离开。
会议冗长而乏味,顾夜白全程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断闪过沈棠那双冰冷的眼睛。会议一结束,他立刻推掉了后续的所有应酬,以最快的速度返回。
车子驶入庄园,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下车,快步走进宅邸。
客厅空旷安静。智能管家无声地迎上来。
“她呢?”顾夜白急切地问,目光扫向楼梯。
“沈小姐在书房。”管家回答。
顾夜白的心稍稍落下,脱掉外套,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向书房。书房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沈棠并不在窗边的沙发上。书桌上,摊开着她的笔记本和几本摊开的厚重文献。她似乎刚刚离开不久。
顾夜白的目光落在那些摊开的书页上,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他极少主动窥探她的隐私,但此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缓缓走到书桌前。
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上面不再是密密麻麻的“心若无可归处”,而是工整的笔记,关于某种古代星图修复技法的推导公式和数据分析,严谨、清晰、冷静。
他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酸涩的欣慰。她似乎…终于开始尝试走出那种自我放逐的状态了。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笔记本旁、压在一本文献下的一页便签纸吸引。纸张的质地和颜色…有些眼熟。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抽出了那张便签。
纸上,是沈棠清秀却有力的笔迹,写的却不是什么学术笔记,而是一首极其简短、却透着彻骨寒意的古老诗偈。他一眼就认出了出处——那是一本记载着各种决绝诗文的冷门孤本,他曾在档案室见她翻阅过。
「…焚稿断痴,剜心证道。
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故人长与短。」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顾夜白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血液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拿着便签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张几乎要从他指尖滑落!
焚稿断痴…剜心证道…
从此山水不相逢…
她…她不是在走出绝望!她是在…准备彻底斩断!用最决绝的方式,与他,与过去,与一切…做一个了断!
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他看到她遇险时更甚!比他任何一次失控暴怒时更甚!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即将永远失去的终极恐慌!
“不…”他嘶哑地低吼出声,猛地转身,发疯般冲出了书房!
“沈棠!沈棠!”他失控地嘶喊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踉跄着冲上楼梯,疯狂地拍打着她的房门!
“开门!沈棠!求你!开门!”
门内,一片死寂。
顾夜白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再也顾不得任何界限,猛地抬脚,狠狠踹向门板!
“砰——!”
厚重的实木门应声而开!
房间里,沈棠正站在窗边,闻声愕然回头。她的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线装书,似乎正准备翻阅。看到破门而入、状若疯魔的顾夜白,她平静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警惕。
顾夜白猩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她,以及她手中那本…与他记忆中那本记载着决绝诗文的孤本极其相似的书!
巨大的恐惧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般猛扑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看也不看地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不准!我不准!”他对着她嘶吼,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骇人的恐慌和绝望,“不准你看那些东西!不准你那么想!不准!听到没有!”
沈棠被他摇得几乎站立不稳,肩膀传来剧痛,但她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骤然冷下来的、带着震惊和一丝…了然的冰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失控发狂的模样。
“顾夜白,”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你又在发什么疯?”
“……”顾夜白所有的嘶吼瞬间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她冰冷的眼睛,看着她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看着她脚下那本被摔落的、似乎只是一本普通诗词集的书…
巨大的恐慌和现实的错位感让他猛地僵住,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大脑一片空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她的肩膀,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地上那本书,又看看她冰冷的脸,再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和绝望感席卷了他。
他…又搞砸了。彻底搞砸了。
在他最害怕失去她的时候,他用最失控、最可怕的方式,再次…摧毁了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猎人不仅失去了猎物,更…彻底迷失在了自己制造的、无尽的恐慌与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