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稷没有回头。
脚步声停在三步之外,轻得几乎被风卷走,仿佛连大地都不敢惊扰这份寂静。可他掌心早已摊开一道微不可察的气运纹路,如蛛网般悄然铺展,将整片石台笼罩于无形感知之中。他的指尖仍压着那道粗糙的刻痕——那是数百年前封神之战留下的印记,深嵌入碑体,像是一道未愈合的旧伤。此刻,碑角红光虽已熄灭,但那股灼热与撕裂感却如烙印般残留在神经末梢,触之犹似冻裂的树皮,粗粝、干裂,带着岁月深处的痛楚,深深嵌进记忆里。
“陛下。”姜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低而稳,像寒夜中一缕不偏不倚的刃风。可尾音绷着一丝紧,如同弓弦拉至极限,只差一点便会断裂。
他嗯了一声,没动。
风掠过碑林,吹动他玄色长袍的下摆,拂尘垂落肩侧,银丝如霜。他知道她不会无故现身于此,更不会在子时之后孤身来报。这地方本该万籁俱寂,唯有守碑灵兽巡行,可现在,连那些铜首铁爪的镇碑兽都沉默了。
“碑底有异。”她上前半步,龙鳞铠贴着小腿发出细微摩擦声,像是冰层下暗流涌动。她语气依旧克制,却掩不住那一丝凝重,“极寒邪血,刚留下不久。”
柳承稷终于转身。
她站在月光未照到的地方,身影融在碑影交叠的暗处,唯有腰间佩刃出鞘三寸,冷光掠过脸侧,映出她眉宇间的警觉。他知道那是警讯——不是试探,不是疑虑,而是确认敌袭。龙族血脉对死气最为敏感,若非确凿无疑,她绝不会拔刃示警。
两人一前一后绕至碑基北面。
那里原是灵纹结界最密之处,九重封印层层叠加,铭刻着上古咒言,专为镇压逆神之物。可如今,一块石面竟泛着霜白,宛如被寒气啃噬过的骨头,表面浮起细密裂纹,裂隙中渗出丝丝幽蓝雾气,触之即冻,连空气都被冻结成微小的冰晶,簌簌坠落。
姜照蹲下,戴着手套的指尖缓缓抚过地面,动作谨慎如探深渊。忽然,她指腹沾上一点暗红。那血不化,落地即凝,颜色深得近乎发黑,表面却浮起细密冰晶,形如龙鳞倒刺,边缘锐利如刃。
“冰龙血。”她低声,嗓音里透出罕见的震颤,“不是现世之物。”
话音未落,她猛然抬头,目光如钩,钉向碑影深处。
一道灰影正退入转角,袍角翻飞,袖口滴落第二滴血珠,在石面上炸开一朵猩红冰花。姜照拔地而起,足尖点地不留痕迹,人在空中已抽出长刃,刀锋划破夜幕,带起一串龙炎火花。
“站住!”
那人顿步,缓缓转身。
面容普通,眉眼平庸,肤色略显蜡黄,是守碑营中最常见的低阶侍从模样,甚至连气息都与常人无异。可就在她逼近刹那,那人嘴角微扬,唇线勾出一抹诡异弧度,身形竟如烟散去,只余一缕黑雾贴地游走,瞬间钻入地缝,快得连气运都无法捕捉。
姜照收势落地,刀尖插入裂缝,龙族真炎顺刃灌入。
地下一声闷响,黑雾嘶鸣溃散,焦臭味弥漫开来。可那滴血已渗入石脉,冻结成针状结晶,通体幽红,内部似有脉络跳动,如同活物心脏。
她咬牙,正欲上报,忽觉背脊发凉。
不是恐惧,而是本能——属于远古龙裔的预警。极寒不是来自地下,而是从上方压来,仿佛整片天空都在下沉,寒意穿透铠甲,直抵骨髓。
她旋身抬眼,寒冰戟尖已悬在头顶三寸。
戟刃映着残月,泛出幽蓝光泽,锋刃之上缠绕着细碎霜纹,竟是以北冥玄冰锻成。持戟之人立于高阶之上,披雪色大氅,衣摆垂落如雪瀑,面容冷峻如山岳雕琢,正是北岳大帝后勇。
“你做什么?”姜照厉声,刀未收,龙炎仍在掌心跳动。
“洛基所为,自有北岳处置。”后勇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坠地,清晰入耳,“你不该追。”
“他污染封神碑基,你却放他离开?”
“我没放。”后勇戟尖微偏,指向地面那枚血晶,“我封了证据。”
姜照瞳孔一缩。只见他戟柄轻点,一股极寒气运自下蔓延,无声无息渗入石缝,将血晶连同周围石面尽数冰封,形成一方半透明冰匣。那手法干净利落,看似镇压,实则……保全。
“这是清除?”她冷笑,眼中怒火升腾,“分明是藏匿!你身为五岳之一,竟敢私纵要犯?”
“你是巡天官,不是执法者。”后勇终于看她一眼,眼神如冻湖深处,不见波澜,“五岳治域,轮不到龙族插手。”
空气骤然凝滞。
风止,雾凝,连远处钟楼的余音都仿佛被冻结。姜照龙鳞铠微微震颤,阳炎自血脉升腾,与对方死气激烈对冲。地面咔嚓裂开蛛网状纹路,直通封神碑底。碑体轻颤,一道旧裂痕突然加深,边缘渗出丝丝寒雾,如同活物呼吸,缓缓缭绕升腾。
就在这时,柳承稷赶到。
他一步踏在断裂线上,足底气运沉入地脉,如定海神针般强行稳住震动。玄袍猎猎,盘古拂尘垂于臂侧,目光扫过冰匣、裂痕、两人对峙的姿态,最后落在后勇脸上。
“方才发生了什么?”他问,声音平静,却压住了所有躁动。
后勇不答。只是抱戟躬身,行了个标准礼,动作无可挑剔,可那份疏离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他是来宣告,而非请示。
“洛基潜入,以冰龙血污碑基。”姜照抢在前头开口,手指直指冰匣,“他不仅未追,反而封存血迹,形同包庇!此等重罪,岂能容他一手遮天?”
后勇依旧沉默。但柳承稷看见他左手微动,拇指在戟杆上划过一道短痕——那是北岳内部才懂的记号:事出有因,不可言说。
柳承稷盯着那道痕,片刻,转向姜照:“你确定是洛基?”
“气息残留未散,幻术残影与昨夜袭击月宫者一致。”她斩钉截铁。
“可昨夜袭击月宫的是魂烬分身。”柳承稷缓缓道,语调如古井无波,“真身不可能连续现身两地。若洛基在此作案,必是第三具分身,甚至……有人冒名顶替。”
姜照一怔,眉头微蹙。她并非不知此理,只是怒意遮蔽了判断。
后勇终于开口:“北境传来消息,芬布尔之殿昨夜遭袭,守殿傀儡全毁。洛基若在此处作案,必是第三具分身。”
“那你为何拦我?”姜照紧盯他,“分身也好,真身也罢,污染封神碑就是重罪!哪怕一丝邪血侵染,都可能唤醒碑中封印的逆神意志!”
“因为——”后勇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与她相撞,冷冽如北风穿心,“这血,不该存在。”
四人皆静。
连风都屏息。
柳承稷皱眉:“什么意思?”
“冰龙,灭绝于上古纪元。”后勇声音低沉,仿佛从地底传来,“其血含怨念极深,唯有封印之地才能留存。如今现世,说明……有人破开了北冥禁地。”
姜照冷笑:“所以你就替他掩护?任由邪血污染圣碑?”
“我不是掩护。”后勇摇头,戟尖微垂,“我是查证。此血若真来自北冥,背后牵连远超洛基本人。贸然毁去,线索就断了。我要的不是结果,是源头。”
柳承稷沉默地看着那方冰匣。
血晶在冰中泛着诡异红光,像一颗尚未冷却的心脏,脉动微弱却持续不断。他伸出手,指尖将触未触。
“别碰!”姜照突然出声,声音急促,“此血带蚀性,刚才我用龙炎试过,反被冻结。它……在吞噬火焰。”
柳承稷收手。他盯着裂痕深处渗出的寒雾,忽然道:“你昨夜参与守碑,为何今晨才出现?”
后勇一顿。
这是个问题,也是一个试探。
“我在极寒神域巡查地脉。”他说,语气平稳,“发现祭坛异常,耽搁了些时间。”
柳承稷记得这个理由。是他自己下令让后勇去查黑雾源头的。可现在想来,时机太巧了。命令下达不过数个时辰,而极寒神域往返至少需半日。他若真去了,不该这么快返回。
除非……他根本没走远。
或者,他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加强守碑。”柳承稷最终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重如千钧,“四方轮值,三十丈内不得有外人靠近。姜照,你负责东侧巡防;后勇,北面归你。”
后勇抱戟再拜,转身离去。
雪色大氅融入北方风雾,背影渐淡,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那股寒意,久久不散。
姜照看着他的方向,握刀的手始终未松,指节泛白。
“你不让他交出血样?”她问,声音压得很低。
“他若真想藏,一块冰困不住他。”柳承稷望着碑基裂痕,眸光幽深,“但他留下了痕迹,说明……还想让人看见。”
“可他是帮凶还是对手?”
柳承稷没答。
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轻轻覆在冰匣表面。玉符微亮,映出内部血晶的纹理——那并非纯粹龙血,其中缠绕着极细的黑色丝线,形如咒印,正缓慢搏动,似有生命般蠕动。
像是……活着的东西。
姜照屏息:“这是什么?”
“不知道。”柳承稷收回玉符,声音低沉,“但它是冲着封神碑来的。不是破坏,是……植入。”
两人同时抬头看向碑体。
那道裂痕仍在渗寒,雾气越来越浓,竟在空中凝成模糊轮廓——似龙非龙,似人非人,张口无声,仿佛在呼唤什么。那轮廓一闪即逝,却让人心头剧震,仿佛听见了来自远古的低语。
远处钟楼传来两声轻响,已是子时二刻。
天地之间,唯余寒雾与沉默。
柳承稷站起身,盘古拂尘握入手中。他不再看那裂痕,也不再望北方风雪,只静静立于碑侧,目光如铁,仿佛已与这座承载万古秘密的石碑融为一体。
姜照低声请示:“是否召集五岳?”
“不。”他说,“等天亮。”
“可万一——”
“天亮之前,谁都不准碰这块碑。”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违令者,视同叛逆。”
姜照闭嘴,抱拳退下。
她知道,这句话不只是警告,更是宣判。
风更大了。
碑角那道粗糙刻痕,在夜色中微微发烫,仿佛回应着某种遥远的召唤。
柳承稷抬起手,再次抚上它。这一次,他感觉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像一根细针,顺着石纹缓缓爬行,朝着碑心深处,一点一点,渗入封印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