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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这天的洛阳城,天还没亮就飘起了碎雪,小雪花跟盐粒子似的,打在脸上又凉又疼,风刮得更狠,裹着雪沫子往衣领里钻,走在街上能冻得人缩成一团。

皇宫里却跟外头是两个世界——红绸子从宫门一直挂到大殿,匈奴特有的狼旗插在石阶两侧,旗面绣着金边,风一吹“哗啦啦”响,看着挺热闹,可仔细瞧,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殿门口的侍卫都换了新铠甲,亮闪闪的,手里握的刀鞘上,一边刻着匈奴的狼纹,一边又雕着汉人的云纹,怎么看怎么别扭。

往里走更乱:殿内挂着汉式的龙凤帷幔,明黄色的绸子垂到地上,上头绣的凤凰栩栩如生;帷幔底下的案几,却是匈奴人用的矮脚桌,桌上摆着青铜礼器,里头却盛着草原上的奶酒。

连奏乐的都分了两拨,左边一排汉子穿着皮袍,吹胡笳、拉马头琴,声儿粗旷得能震碎冰碴子,听着让人想骑马;右边一群儒生穿着长衫,敲编钟、弹古琴,调子柔得能化雪,听着让人想喝茶。

两拨人凑一块儿,声音混在一处,说好听点是热闹,说难听点,跟吵架似的。

羊献容的寝宫早就亮了灯,宫女们围着她忙前忙后,热水换了三盆,首饰盒摆了一桌子。

她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发愣——镜中的女人穿着件玄色皮袍,是匈奴皇后的规制,领口和袖口都镶着白狐毛,摸着手感软乎乎的,穿在身上沉得慌,肩膀都被压得有点酸,比她在西晋穿的襦裙重了至少三倍。

“娘娘,您抬抬头,奴婢给您戴金冠。”贴身宫女春桃捧着个嵌珠金冠过来,这冠子足有二斤重,上面缀着几十颗西域来的珍珠,颗颗都有指甲盖大,在灯光下闪着光。

春桃小心翼翼地把金冠往她头上放,刚碰到发髻,羊献容就忍不住皱了皱眉:珍珠晃来晃去,砸得额头有点疼,冠沿压着太阳穴,连抬头都得慢半拍,稍一使劲就觉得脖子发酸。

“娘娘您看,这冠多衬您!”春桃边调整冠子边奉承,“管事太监说,这珍珠是去年西域进贡的,全洛阳就这么一串,一颗就值十匹好马呢!陛下特意让人给您打的,可见多看重您。”

羊献容没接话,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领口——那里空荡荡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趁春桃转身去拿玉佩的空当,她飞快地从首饰盒最底层摸出个锦囊,打开来,里面躺着枚晋式玉簪:青玉质地,不算多贵重,可上头雕着简单的缠枝纹,是她父亲当年给她的嫁妆。

西晋亡了那阵,宫里乱成一团,她什么都没带,就攥着这枚簪子逃了出来,后来不管到哪儿,都藏在贴身的地方。

她把玉簪贴着衣领塞进去,就想起了洛阳旧宫的日子——那时候她还是西晋的皇后,穿的是绣着海棠的襦裙,浅粉色的绸子,走路带风;戴的就是这枚玉簪,不用穿沉得要死的皮袍,也不用戴压得脖子疼的金冠,宫里奏的是清一色的古琴,连风都是暖的。可现在,什么都变了。

“娘娘,好了!该去殿外了,陛下都在台阶上等您了!”春桃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神。

羊献容扶着春桃的手站起身。皮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她走到殿外,就见刘曜站在台阶顶端,穿着身鎏金铠甲,铠甲上的狼头纹在雪光下闪着冷光,腰间挂着把长刀,刀柄是象牙做的。他见她过来,大步走下两级台阶,伸手就想牵她的手。

羊献容缩了一下——他的手太糙了,掌心全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茧子,蹭在她手背上有点疼,跟她以前接触过的晋朝官员完全不一样。那些官员的手都是软乎乎的,连拿笔都嫌累,哪会有这么厚的茧?

“别怕。”刘曜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些,还带着点笑意,“今儿是咱们的好日子,别紧张。”

羊献容没说话,任由他牵着往大殿走。沿途的官员分两边站着,跟两堵墙似的。左边是匈奴贵族,个个穿得跟刘曜差不多,皮袍铠甲,腰间挂着刀,有的还把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背后,眼神里带着股子桀骜;右边是汉臣,穿的是晋式朝服,藏青色的袍子,手里捧着笏板,头压得低低的,连眼皮都不敢抬。

走到殿中,司仪清了清嗓子,高声喊:“行礼!”

话音刚落,右边的汉臣“哗啦啦”全跪了下去,膝盖碰在金砖上,发出整齐的“咚”声,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三叩九拜之礼,嘴里还念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羊献容的目光落在最前头的梁芬身上——梁芬以前是西晋的御史中丞,当年她第二次被册封为皇后时,还是梁芬给她主持的仪式。

那时候梁芬站在殿上,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洪亮,哪像现在这样,头埋在地上,连脊梁骨都透着股僵硬。

她看得清清楚楚,梁芬的手紧紧攥着笏板,手背的青筋都露出来了——那不是恭敬,是屈辱,是不甘心,可他不敢不跪,不敢说半个“不”字。

左边的匈奴贵族,没一个动的。拓跋力抱着胳膊站在最前头,跟堵墙似的,嘴里用匈奴语跟身边的呼延部首领嘀咕着什么,两人边说边笑,还时不时瞥一眼跪着的汉臣,嘴角勾着冷笑,那眼神跟看蝼蚁似的。

羊献容虽听不懂匈奴语,可那轻蔑的神态,她太熟悉了——就像西晋时,贵族看平民的眼神,带着天生的优越感。

突然,站在拓跋力旁边的一个匈奴贵族,故意提高了声音,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汉女配单于,倒是新鲜事儿!就是这生出来的孩子,也是混血的,哪有咱们纯狼山血尊贵?将来要是当了太子,怕是连骑马射箭都学不好,到时候还得靠咱们匈奴人护着!”

这话一出,左边的匈奴贵族“哄”地全笑了,笑声粗嘎得像乌鸦叫,殿内的空气都跟着震了震。右边跪着的汉臣们头埋得更低了,有的肩膀还在微微发抖,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听得懂,可没人敢反驳,只能忍着。

刘曜的脸色沉了下来,跟锅底似的。他狠狠瞪了那贵族一眼,用匈奴语快速说了句什么——羊献容猜是骂人的话,因为那贵族的笑脸立马僵住了,低着头往后退了半步,眼里的嘲讽却没消,还偷偷翻了个白眼。

刘曜想牵羊献容的手,想安慰她两句,刚碰到她的袖口,就觉得不对——她的手攥得紧紧的,藏在袖子里,连手都在微微发抖。他知道,她刚才听见那贵族的话了,也看见汉臣们的模样了。

羊献容站在刘曜身边,左边是嘲笑她的匈奴贵族,右边是屈辱下跪的汉臣,身上穿的是匈奴的皮袍,脖子上藏的是晋朝的玉簪,突然觉得像个局外人——既不是真正的匈奴皇后,没人认她的血脉;也不是纯粹的西晋遗民,她现在顶着汉赵皇后的头衔。

刘曜想靠这场婚礼装出“胡汉和谐”的样子,想让所有人都觉得,匈奴人和汉人能好好过日子,可眼前的一切都在打他的脸:汉臣的屈辱、贵族的轻蔑,还有她自己的格格不入,哪一样都在说,根本没用。胡汉之间的裂痕,比殿外的雪缝还深,不是一件皮袍、一场婚礼就能弥合的。

仪式还在机械地往下走,司仪喊“献酒”,就有人端着奶酒上来;喊“拜天地”,她就跟着刘曜弯腰;喊“受礼”,她就站着不动。胡笳和编钟的声音还在混着,一会儿粗一会儿细,难听极了,像有两只虫子在耳朵里爬。

她没心思听,也没心思看,只是盯着殿外飘的雪——雪花比刚才大了,一片片往下落,很快就把殿外的石阶盖白了。

就想起父亲送她玉簪时说的话,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刚被选入宫,父亲拉着她的手,眼神郑重:“献容,女子如玉,得守住本心。不管将来到了什么地方,不管当了什么身份,都别忘了自己是谁。”

可现在,她连的身份都守不住了。在西晋,她是任人摆布的棋子;到了汉赵,她是安抚人心的筹码。她想守住本心,可本心是什么?是西晋的皇后,还是汉赵的国母?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刘曜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一开始还满面春风,跟左右的贵族点头示意,可后来越站越僵,笑容也挂不住了。

他看着跪得满地的汉臣,看着冷笑的匈奴贵族,再看看身边脸色发白、眼神发愣的羊献容,就明白了——他一直以为顾全大局,以为一场婚礼能拉近胡汉的距离,可在这些根深蒂固的偏见面前,他的想法根本就是一厢情愿。

这场盛典,哪里是融合的象征?分明是把胡汉之间的矛盾,明晃晃地摆在了台面上,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匈奴贵族觉得汉人低人一等,汉臣觉得匈奴人粗野无礼,而他和羊献容,就站在这矛盾的正中间,像两个笑话。

好不容易等到仪式结束,司仪喊“礼成”的时候,羊献容差点松了口气。雪下得更大了,殿外的狼旗上积了一层雪,看着没那么凶了。刘曜想牵她的手往寝宫走,她没再缩,只是任由他牵着,手还是冰凉的。

风刮得更狠,吹起她的皮袍下摆,露出里面藏着的汉式衬裙——浅粉色的,跟她以前在西晋穿的那件很像。

她悄悄摸了摸衣领里的玉簪,冰凉的玉面贴着皮肤,比刘曜的手还凉,这凉意却让她稍微安心了些——至少这枚簪子是真的,至少它还能让她想起,曾经是羊献容,是西晋的羊皇后,不是这匈奴宫里一个没根的摆设。

刘曜牵着她走在雪地里,脚印留在身后,很快就被新雪盖住。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别往心里去”,或者“以后会好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都知道,这些话太假了。他看着身边的羊献容,她低着头,雪花落在她的金冠上,像撒了把碎钻,可她的脸却白得像纸,没一点血色。

他想当好这个皇帝,想守住汉赵的江山,想让匈奴人和汉人好好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一场婚礼,没拉近半点距离,反而把矛盾全露了出来。他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还会有多少这样的“裂痕”,也不知道,这裂痕会不会越来越大,最后把整个汉赵都给裂碎了。

羊献容没心思想这些,她只是盼着赶紧回到寝宫,把这沉得要死的皮袍脱了,把这压得头疼的金冠摘了,留着脖子上的玉簪,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雪还在下,把整个皇宫都盖得白茫茫的,看着挺干净,谁都知道,这干净底下,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怨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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