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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献容坐在案前,手里拿着支狼毫笔,墨滴在“胡汉侍女同工同禄”的“同”字旁边。

她凝视着那团墨,心里头跟压了块石头似的。这《后宫诸侍令》她改了三回,从“按劳分禄”改成“同工同禄”,又加了“不得因族裔苛待”,不是闲的——前儿个她路过侍女房,见汉女们蹲在廊下啃冷饼,匈奴侍女却在屋里围着炭盆吃羊肉,汉女青禾想进去取点热水,还被匈奴侍女推搡着骂“汉家贱婢也配用我们的炭”。

那会儿青禾没敢还嘴,低着头退出来,袖口露出一道浅褐色的疤。羊献容当时就攥紧了帕子——那疤是去年刺客闯宫时留的,刀都快架到她脖子上了,是青禾扑过来挡了一下,血顺着刀尖流到她的裙角。

“娘娘,墨要干了。”旁边侍立的小太监轻声提醒。

羊献容回神,把笔往下压了压,补完最后一个“视”字,把笔搁在笔山上,听见殿外“哗啦”一声——像是谁把瓷盘摔了,紧跟着就是女人的吵嚷声。

“你敢搜我?我看你是活腻了!”这是匈奴侍女娜仁的声音,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嗓门。

“我不搜你怎么知道簪子在不在你身上?方才你离那玉簪最近,总管转身的功夫簪子就没了,不是你偷的是谁?”这声音软点,但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是青禾。

羊献容眉头一拧,把叠好的《后宫诸侍令》往案角一放,起身往外走。刚到殿门口,就见廊下围了一圈人,侍女们挤在一块儿,脑袋凑得近,却没一个敢说话——汉女们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匈奴侍女们叉着腰,眼神里满是挑衅,中间站着的娜仁和青禾,快凑到一块儿了。

娜仁穿了件栗色的胡服,腰间系着银带钩,伸手去推青禾的肩膀:“你个汉家小蹄子,也不看看什么身份,还敢指证我?我可是左贤王部族送来的人,你动我一下试试!”

青禾被推得往后趔趄了两步,手扶住旁边的廊柱才站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却梗着脖子不肯让:“身份再高也不能偷东西!那支玉簪是扬州刺史送娘娘的寿礼,上面刻着‘福寿绵长’,你要是没偷,怎么不敢让总管搜身?”

“搜身?”娜仁冷笑一声,伸手抓住青禾的手腕,把她的袖子往上捋,露出那道刀疤,“哟,这不是当年救驾的‘功臣’吗?怎么,救了娘娘就敢无法无天了?我看你是仗着娘娘疼你,想栽赃给我,好讨赏吧!”

周围的匈奴侍女跟着哄笑起来,有个穿绿衣服的还喊:“就是!说不定是她偷了想卖钱,反咬一口!”

青禾的脸一下子白了,用力想甩开娜仁的手,却没挣开,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我没有!我要是想卖钱,去年就不会把娘娘赏我的金钗给生病的汉女买药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个穿锦缎的妇人慢悠悠走了过来——左边那个穿灰鼠皮裘的,是呼延部首领呼延莫的弟媳,叫呼衍氏;中间穿紫貂裘的,是右谷蠡王的夫人;右边穿白狐裘的,是车骑将军的娘子。她们都是匈奴贵族里的头面人物,平时在后宫里横着走,连一般的嫔妃都要让她们三分。

呼衍氏走到娜仁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背,眼神斜睨着青禾:“娜仁是我们呼延部看着长大的,规矩懂着呢,怎么可能偷东西?倒是你这个汉女,看着老实,心思倒不少——是不是觉得我们匈奴人好欺负?”

右谷蠡王的夫人也跟着开口,声音尖细:“皇后娘娘,您得为我们做主啊!这汉女在后宫里挑拨胡汉关系,今日不严惩,往后我们匈奴送来的人,岂不是都要受她们的气?”

车骑将军的娘子更直接,抬手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拍,吓得小侍女一哆嗦:“依我看,直接把这汉女拖下去打三十大板,再撵出宫去!让她知道知道,这后宫是谁说了算!”

羊献容的目光从青禾泛红的眼睛上移开,扫过那三个妇人身上的裘皮——灰鼠皮、紫貂、白狐,都是去年北境部族进贡的珍品,刘曜特意赏给她们的,就是为了拉拢匈奴贵族。

她又往殿外的回廊尽头瞥了一眼,那里站着两个穿黑色盔甲的匈奴将领,是昨日刘曜派来的,说是“协助皇后打理后宫防务”,这会儿,他们背对着这边,手却都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盔甲上的铜扣被风吹得“叮当”响,明摆着是在听动静,也是在施压。

她想起三天前刘曜临走时说的话——当时刘曜刚把北境的三座城交给匈奴部族镇守,握着她的手说:“献容,北境是咱们汉赵的屏障,部族首领们心思多,你在后宫多担待点,别跟他们闹僵,等我平定了东边的叛乱,回来再给你撑腰。”

那会儿她还点头说“陛下放心”,现在才知道,“担待”这两个字,有多沉。她要是今天护着青禾,定了娜仁的罪,呼衍氏她们回去一闹,呼延部和其他部族肯定会觉得刘曜“偏向汉女”,说不定就会在北境生事;要是不护青禾,青禾是为了她才留的疤,是真心对她好,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青禾受委屈?

“娘娘……”青禾“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她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您还记得去年刺客闯宫的时候吗?那刺客的刀都快到您跟前了,是奴婢扑上去挡的,当时奴婢以为自己要死了,您还握着奴婢的手说‘以后我护着你’……奴婢就算自己饿死,也不敢动宫里的一针一线啊!”

羊献容的指尖开始发抖,她想起去年那个晚上,烛火被风吹得灭了大半,刺客的刀闪着寒光,青禾扑过来的时候,她能闻到青禾身上的血腥味。后来她给青禾上药,青禾还笑着说“娘娘没事就好”,那会儿她确实说过“以后我护着你”,可现在,她却连一句“你没偷”都说不出口。

呼衍氏见羊献容不说话,又开口了:“皇后娘娘,这事儿可不能含糊啊!今天放了这个汉女,往后后宫里的汉女都学她,我们匈奴人还怎么立足?”

娜仁也跟着添油加醋:“娘娘,奴婢真的没偷!您要是不信,可以搜奴婢的住处,要是搜出来,奴婢任凭娘娘处置!”

羊献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软意被压下去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台阶上,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能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方才总管清点贡品时,在场的人都没看见谁拿了玉簪,无凭无据,不能说娜仁是偷。”

娜仁一听这话,立马露出了得意的笑,刚要开口谢恩,听见羊献容接着说:“但青禾是负责看管贡品的侍女,簪子在她当值时丢了,她难辞看管之责。”

青禾抬起头,眼里的泪还挂着,眼神里满是不敢信:“娘娘?您……您说什么?”

“传我令,”羊献容别开眼,不敢看青禾的眼睛,嗓子眼里发紧,却还是咬着牙把话说完,“青禾看管不力,流放雁门郡,即刻起程,不得延误。”

这话一出口,廊下瞬间安静了,连风吹过廊下灯笼的声音都听得见。青禾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娘娘,您忘了?您说过要护着我的……”

“我没忘。”羊献容打断她,声音比刚才更沉了点,“但青禾,你要知道,这后宫不是你我两个人的地方,这宫里的规矩,也不是只护着咱们想护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像是说给青禾听,也像是说给那些匈奴贵族听,“今日我要是护着你,定了娜仁的罪,呼延部和其他部族就会觉得陛下偏袒汉人,北境就会乱;北境一乱,这长安城里的人,不管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活不了。”

“所以……你就拿我当挡箭牌?”青禾的声音低了下去,眼泪也不流了,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羊献容,眼神里的信任一点点碎掉。

羊献容没说话,往后退了一步,对着旁边的侍卫抬了抬下巴:“按令行事。”

两个侍卫立马走过来,一左一右架起青禾。青禾没有挣扎,被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羊献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空落落的失望,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羊献容的心上,扎得她指尖都发白了。

她看着青禾的背影,看着青禾被风吹起的衣角,想起青禾上次给她缝补衣服时,还说“娘娘的衣服料子软,得用细针缝才不扎人”,可现在,她却用最狠的方式,扎了青禾的心。

直到青禾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呼衍氏才笑着上前,伸手想去拉羊献容的手:“皇后娘娘英明,这才是顾全大局的样子!往后我们匈奴人,肯定更听陛下和娘娘的话。”

羊献容往旁边躲了一下,避开了她的手,淡淡说了句:“诸位夫人要是没事,就先回吧,后宫还有事要处理。”

呼衍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也淡了点,但还是顺着话说:“那就不打扰娘娘了,娘娘保重。”说完,就带着另外两个妇人,和娜仁一起走了。

周围的侍女也跟着散了,汉女们走的时候,都偷偷回头看了羊献容一眼,眼神里满是怯意;匈奴侍女们则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声音不大,但羊献容还是听见了一句:“还以为皇后是汉女,会护着汉女呢,原来也是胳膊肘往外拐。”

羊献容没理会,转身回了殿内。刚坐下,就看见案角那叠《后宫诸侍令》,纸已经干了,上面的字迹还很清晰,“胡汉平等”四个字,变得刺眼起来。

她拿起纸,觉得可笑——她以为写几行字就能让胡汉侍女平起平坐,以为能撑起“融合”的局,到头来,连一个救过自己的侍女都保不住。

“娘娘,要不要传晚膳?”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问。

羊献容摇了摇头,指了指案上的茶盏:“给我换杯热的。”

小太监赶紧去换茶,回来的时候,见羊献容盯着自己的袖口看——她的袖口上,也有一道浅疤,是去年和青禾一起挡刺客时留下的。

那会儿青禾还说“娘娘和奴婢都有疤,往后就是姐妹了”,可现在,姐妹却被她亲手送去了雁门郡,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青禾从小在江南长大,能受得住吗?

茶盏放在案上,热气往上冒,模糊了羊献容的视线。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却觉得茶是凉的。她放下茶盏,望着窗外的天——天黑了,宫墙上的灯笼都亮了,橘黄色的光映在墙上,却照不亮她心里的慌。

她想起刘曜刚立她为皇后时,曾抱着她说:“献容,有你在,我就能把汉人和匈奴人拧成一股绳,让这天下太平。”现在她才明白,“拧成一股绳”有多难,有时候,为了不把绳子扯断,就得牺牲最珍贵的东西,就得忍着心疼,做最残酷的抉择。

殿外的梆子声传来,“咚——咚——”,敲了两下,是二更天了。羊献容坐在案前,看着案上的《后宫诸侍令》,她按了按太阳穴,脑子里全是青禾最后看她的眼神,全是青禾说的“娘娘忘了吗”。

她没忘,她怎么会忘?她不能说,不能护,眼睁睁看着青禾走,把所有的委屈和愧疚,都咽进肚子里。这后宫的理政,哪里是定规矩那么简单,分明是拿人心做筹码,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每一个抉择,都藏着血淋淋的残酷。

烛火又“噼啪”跳了一下,把她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羊献容拿起那叠《后宫诸侍令》,走到烛火边,火苗一点点舔舐纸边,直到烧出个黑窟窿,才猛地松手,任由纸片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旋。

纸片落在地上,正好盖住了那道被青禾摔在地上的《论语》的痕迹——早上青禾还拿着这本书问她“娘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什么意思”,她当时还笑着说“就是不想受的委屈,也别让别人受”,现在,她却亲手把委屈,给了最不该给的人。

窗外的风更大了,羊献容站在殿内,看着那堆烧了一半的纸,突然觉得,就像这纸一样,被“皇后”这个身份,被“融合”这个局,烧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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