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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的热闹,得从卯时末就开始冒头。先是挑着担子的菜农踩着露水进来,“新鲜的萝卜!带泥的!”喊得中气十足;接着是胡商的骆驼队“嗒嗒”踩过青石板,驼铃“叮铃”响,裹着西域的香料味飘满半条街;等日头爬到城墙头,那叫卖声就跟炸了锅似的,汉人的“热乎汤饼哎——”、匈奴人的“胡饼!刚烤的!”掺在一块儿,再混上铁匠铺的“叮叮当当”、绸缎庄的算盘响,能把耳朵填得满满当当。

羊献容裹着件月白的素布衫,头上搭了块青布头巾,把半张脸都遮了,露双眼睛。旁边的侍女春桃也换了粗布衣裳,手里拿着个布包,俩人混在人群里,倒像极了城里寻常的主仆——要不是羊献容腰间那枚藏在衣襟里的玉佩硌得慌,她都快忘了是个皇后。

“娘娘,您慢点儿,这边人多,别挤着。”春桃往她身边靠了靠,伸手挡开个扛着柴禾的汉子。

羊献容点点头,眼睛却瞅个不停。她早就想出来看看了——自打推行“胡汉杂居令”,朝堂上天天说“长安和睦,胡汉同心”,可到底怎么样,她得瞧才放心。

刚拐过个街角,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匈奴语,带着明显的汉人口音,磕磕绊绊的,像嘴里含了颗石子。羊献容顺着声音望过去,见街边摆着个绸缎摊,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汉人,头发半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是前儿个给宫里送过锦缎的老周。

老周正弓着腰,手里拿着匹水绿色的锦缎,对着个穿胡服的匈奴汉子比划:“客官,您看这……这是汉家的好料子,叫‘软烟罗’,摸着滑溜,冬天裹着……裹着暖得很!”他说汉话时还顺溜,一换成匈奴语,立马卡了壳,“暖……暖得很”三个字,说得跟咬着舌头似的,额角都渗了汗,手还不自觉地搓着衣角。

匈奴汉子长得人高马大,络腮胡,腰里别着把弯刀,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听老周说完,不耐烦地摆手:“说啥呢?胡话都说不利索!老子听不懂汉话,你要么说胡话,要么就别卖!”

老周赶紧点头,脸都笑僵了:“是是是,客官,我……我重新说。这料子,胡话叫‘库莫奚’,软……软得很,穿身上,冬天不冻!”

他一边说,一边把锦缎往汉子手里塞,手指都在抖——这匹料子是他从江南进的,本钱不低,要是卖不出去,这个月一家子就得喝西北风。

旁边几个摆摊的商贩都瞅着,有汉人也有匈奴人。一个卖胡饼的匈奴老头,一边翻着饼,一边撇着嘴,跟旁边的人小声嘀咕:“连胡话都说不好,还想跟咱们做生意?”旁边的汉人商贩听见了,也不敢反驳,只低头拨弄着自己的货,叹了口气。

羊献容站在人群外,心里头有点发沉。她推行“杂居令”时,想着胡汉住一块儿、做生意,慢慢就能熟络起来,现在看,老周为了卖个料子,得硬生生憋着说不熟练的匈奴语,连“汉家锦缎”这几个字都不敢大声提——这哪是融合,分明是汉人在顺着匈奴人的规矩来。

“娘娘,往前走走吧,这边人太挤。”春桃拉了拉她的袖子。

羊献容刚要动,就瞥见斜对面的布店门口,站着个穿淡粉色汉式襦裙的妇人。那襦裙绣着浅淡的桃花,领口和袖口都滚了白边,一看就是好手艺;妇人头上还插着支银钗,正对着布店窗户上的铜镜,小心翼翼地理鬓角,嘴角还带着点笑,看着挺欢喜。

没等她理完,就听见两个粗嗓门的声音传过来:“哟,这不是呼延家的小媳妇吗?怎么穿起汉女的衣服了?”

羊献容抬头一看,是两个穿胡服的匈奴汉子,手里拎着酒壶,走路摇摇晃晃的,一看就是喝了酒。他们走到妇人跟前,上下打量着她的襦裙,眼神里满是嘲讽。

其中一个汉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粗声说:“匈奴人是狼的后代,穿的是胡服,骑的是骏马,你倒好,穿这汉女的玩意儿,是忘了自己的根了?”

另一个也跟着笑:“我看她是想当汉女吧!干脆嫁去汉人家得了,别在咱们匈奴部族里丢人现眼!”

妇人眼圈瞬间就红了,却不敢反驳,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想往布店里躲。

布店老板是个汉人,赶紧跑出来,把妇人往店里拉,还对着那两个汉子陪笑:“两位客官,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那两个汉子却不依不饶,指着布店门口骂:“什么不懂规矩?就是忘了本!以后再让我们看见她穿汉装,看我们不撕了她的衣服!”说完,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妇人进了布店,老板赶紧给她递了杯热水,小声安慰:“姑娘,别往心里去,他们就是喝多了胡来。”羊献容分明看见,妇人接过杯子时,手还在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粉色的襦裙上。

春桃也看见了,凑到羊献容耳边小声说:“娘娘,这……这也太欺负人了,穿件衣服都要被骂……”

羊献容没说话,往街对面走了走。街面上人来人往,看着热闹,她仔细一瞧,才发现不对——汉人走路都靠左边,匈奴人靠右边,就算擦肩而过,也不会互相看一眼;路边的小吃摊,汉人客人都坐在东边,匈奴客人坐在西边,老板上菜时,也会下意识地分开递;有个汉家小孩拿着糖人,想跟旁边的匈奴小孩玩,那匈奴小孩的娘赶紧把孩子拉走,还瞪了汉家小孩一眼,嘴里嘟囔着“别跟汉娃子玩,野得很”。

她走到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摊主是个匈奴老太太,手里拿着串玛瑙珠子。羊献容拿起一串看了看,问:“老人家,这珠子怎么卖?”她故意说的汉话。

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没应声,反而用匈奴语说了句:“汉话听不懂,要说胡话。”

羊献容愣了一下,春桃赶紧在旁边用匈奴语重复了一遍:“老人家,这珠子多少钱?”

老太太这才开口,报了个价。羊献容付了钱,拿着珠子,心里头有点发堵——她以为的融合,是你说汉话我能懂,我说胡话你能应,实际上,连买串珠子,都得先分清楚“你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她又往前走,看见个汉家老太太带着孙子买玩具。那孙子指着个木雕的小马说:“奶奶,我要那个!”那小马雕的是匈奴人骑的骏马,摊主是个匈奴人,笑着用匈奴语说:“这是咱们匈奴的宝马,买一个给娃玩!”

汉家老太太却赶紧把孙子拉走,小声说:“别要那个,是胡人的东西,不吉利。”说着,就把孙子拽到旁边的汉式风筝摊前,买了个蝴蝶风筝,还特意嘱咐摊主:“要汉家的,别给我胡人的玩意儿。”

羊献容站在原地,看着那祖孙俩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玛瑙珠子,想起腰间的玉佩——那是她娘在她出嫁时给她的,西晋的旧物,玉上刻着汉家的云纹。现在她成了匈奴的皇后,这枚汉家的玉佩,就藏在匈奴皇后的衣襟里,不上不下的,像个笑话。

“娘娘,风大了,您头巾都吹歪了。”春桃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巾,又搓了搓手,“天也凉了,咱们要不先回吧?”

羊献容点点头,刚要转身,就瞥见街角的绸缎摊——老周还在跟客人说话,不过这次,他面前的牌子换了。之前那块写着“汉家锦缎,软烟罗”的木牌,被他翻了过去,背面是用匈奴文写的“库莫奚,暖玉料”,木牌的边缘都被磨得发亮,一看就是翻来覆去换了很多次。

有个匈奴客人过来,指着锦缎问,老周立马用匈奴语回答,虽然还是有点磕绊,但比刚才流利多了。客人满意地买了一匹,老周送客人走的时候,脸上堆着笑,可羊献容分明看见,他转过身时,偷偷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那笑容也垮了下来,只剩下疲惫。

风确实大了,吹得街边的幌子“哗啦”响。羊献容裹紧了衣服,往回走。路上的热闹还在,叫卖声、笑声、驼铃声混在一块儿。

她想起在朝堂上,刘曜说“献容,你推的融合令好,汉赵就要胡汉一家”;想起汉臣们说“皇后英明,融合必能成”;想起匈奴贵族们说“能安稳过日子,跟汉人住一块儿也无妨”。现在她才明白,安稳过日子容易,真正的融合难——胡服穿在身上,汉装也穿在身上,衣服换了,心里的隔阂没换;住得近了,可心的距离没近。

就像老周,他能把“汉家锦缎”的牌子翻成匈奴文,能把汉话换成匈奴语,他心里,还是觉得是卖汉家锦缎的汉人;就像那个穿襦裙的匈奴妇人,她能穿上汉式的襦裙,能对着铜镜理汉家的鬓角,可她心里,还是怕被同胞骂“忘了根”。

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打在羊献容的脚上。她低头看了看,那落叶一半是汉家槐树的叶子,一半是匈奴草原上的胡杨叶子,混在一块儿,却还是能清楚地分出来——哪片是汉家的,哪片是匈奴的。

“春桃,你说,这融合,得等多久啊?”羊献容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春桃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不过娘娘,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慢慢来,总会好的。”

羊献容笑了笑,没说话。她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偏西了,西市的人开始慢慢散去,汉人们往东边的居民区走,匈奴人往西边的居民区走,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她攥了攥手里的玛瑙珠子,又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心里头清楚——她在朝堂上搭的“融合”架子,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可架子底下,还是空的。

要把这空架子填满,不是靠几道法令,不是靠换几件衣服,得等人心慢慢变,等汉家的槐树和匈奴的胡杨,真能长在同一片土里,不分彼此。

只是这一天,不知道要等多久。

她转身往皇宫的方向走,风还在吹,把她的头巾又吹歪了点。春桃赶紧跟上,嘴里念叨着:“娘娘,快回吧,晚了宫门该关了。”

羊献容点点头,脚步慢了点。她回头看了一眼西市,叫卖声还在:“汉家汤饼,最后一碗!”“胡饼!便宜卖了!”——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汉家的,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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