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震颤的节奏越来越密,像是某种巨物在冰层之下缓缓翻身,每一次震动都似从地心深处传来,带着沉闷而压抑的回响。积雪在脚下微微起伏,仿佛大地本身正在呼吸。风卷着碎冰呼啸掠过营寨边缘,发出如鬼哭般的尖啸。东王子站在主营高台边缘,玄铁重甲覆身,肩头落满霜雪,却纹丝不动。他手按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锁住风雪尽头那四道静立的身影。
他们没有逼近,也没有动作,可每一道轮廓都像钉子般楔进人心,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不是寻常敌军列阵的压迫感,而是一种来自远古的、被封印千年的恶意苏醒前的寂静——如同深渊睁开眼,静静凝视着蝼蚁的挣扎。
他刚要开口下令,袖中玉佩骤然发烫,比先前更甚,几乎灼肤,仿佛有火线顺着血脉直窜心口。他心头一凛,尚未反应,一道清音自空中传来,不疾不徐,如钟鸣初响:“殿下且息怒火,存一线清明。”
话音落时,天地之间竟无脚印延伸,只有一袭素白衣影自风雪中浮现,仿佛她本就是这寒夜的一部分。女子身形纤细,衣袂未染半点雪尘,广袖轻扬,宛如月下浮莲。眉目间透着沉静,双眸清澈却不带温度,像是能看穿人心最深的恐惧。她抬眼看向魔影所在的方向,轻声道:“它们在等你们先动。”
东王子未退,也未迎,脊背挺直如松,声音低沉:“你是谁?”
“精卫。”她微微颔首,语调平缓,“真武之女,奉命巡边至此,察觉此地昆仑敕令残火未熄,故来一见。”
帐内将领皆惊。有人低声私语,有人握紧兵刃,目光警惕。这位女子出现得太诡谲,气息却纯正无邪,不像妖祟,也不似凡人。东王子盯着她片刻,终于侧身让开一步:“进帐说。”
军帐内烛火微弱,映得人影摇曳不定。地图摊在案上,油灯昏黄的光晕照着那些被反复圈画的路线与标记——南线塌陷、水源枯竭、伤员中毒……每一处红圈都像是一道伤口,刻在这片即将崩裂的防线之上。
精卫入内后并不急言,先取指尖轻触地图南线塌陷处,闭目感应片刻,又问斥候所见枯枝排列之状,再翻看伤兵记录中毒症状。她看完,只说一句:“魔非外侵,乃封阵松动,地底邪息上涌所致。你们脚下,早已不是净土。”
东王子皱眉:“所以那四道身影,并非全为实体?”
“三实一虚。”她答得干脆,语气毫无迟疑,“背生双翼者是饕餮分身,以贪欲为食,靠吞噬活人气机维系形体;腹如鼓瓮者为混沌本相,无形无相,却最擅惑人心智;持槌巨汉出自穷奇气血投影,力大无穷,但惧阳火正气;而那游移不定的灰影——正是梼杌以怨念凝形,借雪势显踪,专攻意志薄弱者心神。”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它们不敢合围,是在试探你们是否真有援军将至。若你们轻举妄动,便是给了它们破阵而入的契机。”
帐中将领面面相觑。副将忍不住道:“可我们连火油都快耗尽,如何能战?粮草仅够三日,伤者过半,连弓弦都冻得拉不开……还能撑多久?”
精卫却不答,反问东王子:“王母亲授敕符,可还在你身?”
他略一顿,从怀中取出一枚刻有云纹的铜牌,色泽暗沉,边缘已有岁月磨痕。她见之点头:“此符虽小,却是天纲正令,诸邪避退。若善用其名,不必真兵临,亦可乱敌心神。”
“你的意思是……虚张声势?”东王子眯起眼。
“不止是声势。”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赤纹小印,置于案上。印底刻着古篆“焚邪”二字,触之温热。这小印似有灵力流转,隐隐散发着微光,竟让帐中阴寒之气稍稍退散。
“这是我父所赐‘焚邪令’,可引地脉残火,燃三刻不熄。只需埋于南线塌陷处,再以残油引燃表层,配合鼓号呐喊,足可伪造大军集结之势。它们畏阳火,更惧正令。一旦感应到敕符气息与地火同燃,必以为昆仑主力已破雪而至,届时自会退避三舍,重整阵型。”
副将看着那小印,面露难色,急道:“可我们只剩半壁营墙的火油!这点火光,连十里之外都看不见!”
“够了。”她说,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火不在多,在于时机。真正的威慑,从来不是火焰的大小,而是敌人相信它背后站着什么。它们感知的是‘敕令’的气息,是‘秩序’的回归。只要那一瞬动摇,便足以撕开缺口。”
她转向东王子:“而这短短一刻空隙——便是你们转移的机会。”
东王子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母后留下的玉佩上。它仍在发热,表面浮现出那行字:“桩未毁,心尚燃。持火逆行,可启封门。”
那八个字像烙印一样刻进他的脑海。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说转移……往哪走?”
“东面死林。”她指向地图边缘一处被红圈标记的区域,“世人传言其中有邪祟吃人,实则那是前代封魔遗迹入口。林中古洞藏有残阵,虽不能久居,但足以庇护伤员七日。只要避开正面战场,待风雪稍缓,便可另寻出路。”
副将摇头,声音发颤:“可那林子……进去的人没一个活着出来。去年北境戍卒三百人误入其中,三天后只剩一副铠甲挂在树梢,里面空无一物……”
“因为他们不知口诀。”精卫淡淡道,“我知。”
帐内一时寂静。有人低头搓着手,试图驱散寒意;有人咬牙盯着地面,似在权衡生死。烛火忽明忽暗,映出一张张疲惫而绝望的脸。
最终,东王子抬头问,声音低哑:“若伪阵未成,反激其怒呢?”
“那便死得更快。”她坦然直视他,眸光如刃,“但你现在不做,也是等死。区别只在于,一个是站着死,一个是跪着等死。”
他瞳孔一缩,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
她继续道:“你母后敢把敕令交给你,就是信你能做出最难的决定——不是冲锋,是判断何时该退,如何退而不溃。退,不是败,而是为了延续火种。”
东王子缓缓闭眼。耳边仿佛响起出发前母后的话:“昆仑一线,系天下气运。你去,不只是为我,是为人族存续。记住,真正的王者,不在战场上杀多少敌,而在绝境中保下多少命。”
再睁眼时,他已起身整甲,铠甲铿然作响,眼神清明如洗。他向精卫郑重一礼,躬身至膝:“若此计得行,东荒不忘大恩。”
她扶袖避开,只道:“不必谢我。我只是路过,顺手点一盏灯。路,终究是你自己走的。”
说罢,她将焚邪令推至案前中央,转身走向帐口。
“你要走?”他问。
“我的任务已完成。”她停步,未回头,声音随风飘散,“接下来,是你们的战场。”
风掀开帐帘,她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如同来时一般悄然,不留痕迹。
东王子立刻召将入帐。他声音低沉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人心上:“副将率轻兵二十,携全部火油赴南线塌陷处布阵,焚邪令埋入中心,听令即燃。主力分三队,伤员先行,妇孺居中,弓手断后,沿东南偏角隐蔽东移,不得喧哗,不得落单。”
“若是魔兵突袭途中?”一名校尉咬牙问道。
“那就边走边战。”他握紧剑柄,目光扫过每一位将士,“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今夜,要么活出去,要么死在一起。我不求人人不死,只求一人不弃一人。”
命令迅速传下。士兵们默默起身,收拾残械,搀扶伤者。有人开始拆营帐木架,准备最后的火源;有人把仅剩的干粮塞进包袱,分给最虚弱的同伴。一位老卒将自己的厚裘披在一个少年身上,拍拍他的肩,一句话也没说。少年红着眼,用力点头。
东王子立于中军高台,目送第一支队伍悄然隐入风雪。远处,那四道魔影依旧伫立,地面震颤仍未停止。但他已不再只是等待。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热度未减,甚至隐隐有脉动之感,仿佛它也在回应某种即将到来的命运。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场雪,或许并不是终结。
而是某种开始。
他抬起手,将敕符高举过肩,声音穿透寒风,响彻营地:
“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