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金星自东华帝君处归来时,天庭的云层正缓缓合拢,仿佛天地也在屏息。那云海翻涌如绸缎收边,层层叠叠地闭合,将最后一缕霞光也吞入腹中。他手中拂尘未落,袖中星盘已微微震颤,一道隐晦的裂痕自盘心蔓延而出,像是一道被强行撕开又勉强缝合的伤口,在命理之线的交汇处悄然崩裂。
他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回袖内,指尖轻抚过盘面,一丝神念探入,却只触到混沌回响——有人动了天机簿的副本,而且手法极为老辣,不是寻常术士所能为。他步履沉稳地走向凌霄殿,长袍曳地无声,每一步都踏在星辰轨迹的节点上,仿佛行走本身便是一种镇压。
沿途神仙见礼,或拱手,或稽首,皆神色恭敬。他只点头示意,目光却在几名刚从南天门方向归来的神官身上短暂停留。那几人神情如常,衣袍整洁,步伐有序,似是例行巡查归来,连护甲上的符文流转都与规制无异。可太白金星却察觉他们周身神光略有滞涩,像是被什么力量短暂压制过,如同明镜蒙尘,虽未破损,却失了清明。
更细微的是,他们眉心三寸处的灵台微光,竟有半瞬错频——那是灵魂曾短暂离体或受外力牵引的征兆。他未出言询问,只将名字记下:玄霄、玉衡、青冥、流曜。四人皆属南天巡卫司,平日轮值交接严密,素以忠诚著称。
他转身步入大殿深处,脚步未停,心中却已推演千回。若只是个别异常,或可归于修行岔气;可四人同时出现相似痕迹,便是铁案也该起疑。
此时,紫霞袍神仙正立于南天门边缘的一处云隙前。风从深渊吹来,带着一丝不属于天界的浊气,混杂着腐木与焦骨的气息,隐隐透出万魔渊底的腥冷。他低头看了看掌心——一道血符正在缓慢融化,渗入指尖,如同活物般钻进血脉。那血并非他的,而是来自一位早已陨落在昆仑之战中的旧部魂核,以秘法封存百年,只为今日一用。
他闭眼默念,唇齿间吐出古老咒言,音节低哑如蛇行石缝。随即抬起手,将一枚玉简轻轻投入那道几乎不可见的裂口。玉简触风即燃,化作一缕黑烟,顺着气流直坠万魔渊底。那一瞬,云隙微张,仿佛有只无形之眼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他知道,这已是第三次传递情报。前两次皆无波澜,如同石沉大海。但这一次,他在释放玉简后,分明感到一股寒意掠过脊背,像是被谁的目光穿透了伪装。他猛地回头,只见云海茫茫,空无一人。
片刻后,凌霄殿偏阁。
四大天师齐聚,清微、泰玄、上元、灵宝,各自盘坐于四方阵位,身下莲台泛起淡淡金光,与殿中八卦星枢共鸣。太白金星端坐主位,手中掐诀,星盘再度展开。这一次,命灯图谱中的东荒方位剧烈晃动,不止是波动,而是被人强行扭曲了轨迹——原本应指向雪境守军的命灯,竟短暂倒流向昆仑封印核心,如同逆流之河,违背天道常理。
他凝神推演,却发现卦象反复错乱,如同有无形之手在篡改天机。每一次卜算,结果都不尽相同,甚至出现“死灯复燃”“虚影成真”等悖论之象。这不是简单的遮蔽,而是有人以血引魂,借位传讯——这是通魔之法,需献祭一缕真魂,换取跨越禁制的信息通道。
“有人动了禁术。”他低声道,声音如霜落瓦,“以血引魂,借位传讯——这是通魔之法。”
上元天师皱眉:“南天门近日报备一切如常,巡守轮值无缺漏,连天眼阵也未触发警讯。”
“正因如此,才更危险。”太白金星睁开眼,目光冷峻如刀,“寻常叛逆会闹出动静,可真正的祸患,往往藏在秩序之中。他们不破规,只是利用规则的缝隙,像毒藤缠绕大树,等到发觉时,根已入髓。”
灵宝天师轻叹:“可若无人自首,我们如何查起?总不能逐个搜魂。此举一旦施行,必遭众议,动摇天庭根基。”
“不必搜魂。”太白金星站起身,走到殿外长廊。远处云海翻涌,一道微弱的黑气刚刚消散,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但他知道,那是信息传递后的残迹,如同飞鸟掠过水面留下的涟漪。“只要他们再行动一次,就会留下痕迹。我已命星辰阵重设感应节点,凡近三日出入南天门、参与议事者,皆录其神光流转。若有异常震荡,立即锁定。”
清微天师沉吟:“但若对方知晓我们在查……会不会就此蛰伏?”
“那就让他知道。”太白金星转身,眼神锐利如剑锋,“恐惧比沉默更有用。真正做贼的人,最怕的是别人盯着他装模作样的脸。他会开始怀疑同伙,会急于证明清白,甚至会主动暴露破绽。”
四人领命而去,身影隐入云雾。太白金星独自立于栏前,手中拂尘轻轻一抖,洒出数点银光,悄然没入地面阵枢。整个天庭的监察之力,自此悄然提升三成。那些平日里游离于监控之外的角落,如今都被星光织网覆盖,哪怕一只萤火虫飞过,也会留下轨迹。
而那名紫霞袍神仙,此刻正缓步穿过仙宫回廊。他脚步平稳,面上无波,心中却掀起惊涛。方才传递的情报,本该毫无痕迹,可他在离开云隙时,分明感到一股寒意掠过脊背,像是被谁的目光穿透了伪装。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凌霄殿方向。那里灯火通明,看似平静,却让他生出一丝不安。
但他很快压下情绪。他知道,自己并非孤行。在这天庭之中,不满王母已久的,并非只有他一人。有人怨她专权,多年不设新职,压制晋升;有人恨她冷酷,为保昆仑安危,不惜牺牲整支东荒军;更有人暗中觊觎那至高之位已久,只待她冰封昆仑、生死不明之际,掀起风云。
而魔帝许诺的,不只是地位,还有打破旧秩序的力量——让所有被压抑的神祇,都能挣脱枷锁,重塑天道。
他继续前行,走入一座偏殿。殿内已有三人等候,皆为司职不同部门的上神,平日低调寡言,但从不在重大决议中反对主流意见。他们是礼律司判官、星轨监副使、灵药院主事,各掌一方要务,却从未结党。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各自取出一枚暗纹玉符,叠放于案上。
玉符相触瞬间,泛起幽蓝微光,随即熄灭。那是远古契约的印记,唯有共同立誓者才能激活。
“东荒军被困雪境,粮尽援绝。”紫霞袍者低声陈述,“太白金星正试图联络隐世神仙组建联盟,意图重启昆仑守护阵。”
另一人接口:“他已经察觉异常,开始调阅南天门记录。”
“无妨。”第三人冷笑,指尖轻敲桌面,“我们每一次传递消息,都选在交接时辰的三息盲区,避开天眼阵巡检。况且,他就算怀疑,也不敢轻易动手。没有证据,贸然清算老臣,只会引发更大动荡。天庭最怕的不是叛徒,而是内乱。”
最后一人缓缓道:“只要再送两次情报,魔帝便可彻底掌握天庭布防节奏。届时,里应外合,昆仑封印一旦松动,便是新纪元开启之时。我们将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
四人沉默片刻,随后依次将玉符收回袖中,如寻常议事结束般散去。他们的步伐从容,谈笑自然,仿佛刚才不过商议了一桩寻常公务。
太白金星并不知情。
他坐在静室之内,面前浮现出一幅由星光勾勒的轨迹图。那是最近七十二时辰内所有进出南天门神仙的行动路径。大多数线条清晰稳定,唯有其中一条,在某个时间节点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断续——不到半息,却真实存在。那条线属于紫霞袍神仙,轨迹显示他在交接班后曾短暂停留南天门西侧云廊,而那里并无值守任务。
他盯着那条线,指尖轻点,将其放大。就在那个断续点附近,云隙区域的灵气读数曾出现过一次微弱塌陷,虽已被系统自动修复,但残留的数据仍被星盘认定为“非自然扰动”。更诡异的是,塌陷发生时,天眼阵正处于例行校准间隙,恰好错过了最关键的三息。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此人过往的表现:勤勉、谨慎、从未卷入派系之争,每逢大典必提前两刻到场,连奏章字体都一丝不苟。一个近乎完美的下属形象。
可越是完美,越值得怀疑。天庭千年,从无完人。真正的忠臣或许会有疏漏,但绝不会毫无破绽地行走于规则之上,如同机械运转。
他提笔写下一行字:“凡近五日曾参与救援议事者,加设神光回溯阵。”随即唤来一名童子,命其送往四大天师处。
童子离去后,他独自静坐良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纹路。他曾见证三代帝王更替,看尽权谋倾轧,深知最可怕的敌人,从来不是挥刀者,而是那个站在你身边微笑、却在背后递刀给敌人的同伴。
窗外,云层再次翻动。一道极细的黑烟,又一次悄然钻入天界边缘,消失不见。
太白金星猛然睁眼。
他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下令封锁。他知道,现在打草惊蛇,只会让敌人转入更深的暗处。他们既然敢再传一次,说明尚未察觉已被盯上。这是最好的机会。
他只是缓缓站起,走到墙边,取下悬挂已久的青铜镜。此镜乃上古遗物,名为“窥命”,能映现千里之外的真实景象,但每次使用都会损耗寿元。他凝指成诀,将一滴心头精血抹于镜面。
镜中景象渐渐浮现:风雪弥漫,营寨残破,一支队伍正悄然东移。那是东荒军残部,正试图突围。紧接着,画面猛地一颤,似有某种力量在干扰窥探——一道紫影一闪而过,正是那紫霞袍者的气息!
他嘴角微动。
“原来如此……你们不但在传信,还在监视外界战局。你想确认东荒军是否真的覆灭,以便判断下一步行动。”
他放下镜子,低声自语:“那就让我看看,到底是谁,在替魔帝看这盘棋。”
夜更深了。天庭表面依旧祥和,可暗流已在星轨之下奔涌。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太白金星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