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
天地间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凝滞在霜气之中。万丈雪原如一张巨大的素帛铺展至天边,被血迹与焦痕染出斑驳的纹路。断戟残旗斜插冻土,像是一群不肯倒下的亡魂,在寒风中低语着未尽的誓言。
东王子的手还举在半空,掌心朝上,拇指与食指微扣,像托着一颗坠落的星。那姿势他曾练过千遍——太白金星授符之礼,以掌承光,引星火入体,可通九霄传讯。可那第二道光痕升起后,便再无回应。夜穹沉沉,不见星辰,唯有魔柱撕裂苍穹,将整片天幕染成墨黑。
他手臂僵直,肌肉抽搐,寒气早已渗入骨髓,血液几乎冻结。一滴血自指尖滑落,砸进雪地,瞬间结冰,红得刺目。最终,他缓缓放下手,肩胛一颤,长戟重重杵进冻土,震起一圈细碎冰屑。
亲卫队长从尸堆中爬上来,铠甲破碎,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覆满血污与霜尘。他跪倒在东王子身后,声音低哑如砂石摩擦:“殿下,星火符……只剩最后一枚。”
东王子没回头,目光仍钉在北方天际那根贯穿云层的黑柱之上。它如同大地裂开的伤口,不断喷涌出无形的压迫感,连空气都被碾得稀薄。他只问了一句:“结界还能撑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亲卫咬牙,额角青筋暴起,“东南谷塌了,西面冰原浮出黑纹,北边瘴气封路,连昆仑小径都被撕成深渊。我们……出不去,也等不来人。”
东王子闭眼。
睫毛上凝着霜花,像是封存了千年的记忆。片刻后睁眼,目光扫过残阵。三百二十七名将士仍立于尸堆之间,断盾插地,残旗斜插,刀刃卷口,弓弦崩裂。他们望着他,没人说话,也没人动。有些人拄着断枪,有些人用战袍裹住烧焦的手臂,还有人怀里抱着死去同伴的头颅,却依旧挺直脊梁。
他们是东荒军最后的火种。
是他带出来的兵。
他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焦边的符纸——太白金星密令残卷所附的最后信物。符纸边缘已被火焰舔舐过,泛黄卷曲,唯中间一行小字清晰可见:“若见黑柱冲天,即为昆仑失守之兆。”
他一直不信。
他曾以为这是危言耸听,是老星君对年轻将领的警示之辞。他曾站在昆仑山门前,仰望那九重雷劫结界,紫气缭绕如龙盘旋,坚不可摧。他曾亲眼看着王母大帝步入封印殿,白衣胜雪,背影决绝,那一日,她说:“只要此阵不破,三界安宁。”
可如今,紫气溃散,雷劫断裂,黑柱冲霄。
他现在信了。
“点燃星火符。”他说。
亲卫猛地抬头:“这是唯一能传讯的法器,若毁于此处……我们将彻底断绝与天庭的联络!后续无人知晓昆仑沦陷,无人组织反击,整个东荒也将陷入孤立!”
“点。”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犹豫,像是从极寒深处凿出的一声钟鸣,“就算无人听见,也要让这天地知道——我们不曾沉默。”
火石擦亮,符纸燃起一缕青焰,幽蓝而冷冽。刹那间,空中浮现一道微弱的光轨,如银河支流般延展而出,直指北方昆仑方向。那是求援的轨迹,是最后的呼喊。
可还未延展三尺,一股无形之力自天外碾压而下,仿佛有巨手横跨虚空,猛然攥紧。光轨扭曲、断裂,发出一声凄厉的嗡鸣,随即崩解成点点火星,消散于风中。符纸化作灰烬,随风卷走,不留痕迹。
天地一片死寂。
连风都不再流动。
东王子盯着那片虚无,忽然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他抬手召来四名残存将领,立于高台四角。自己站于中央,将密令残卷摊开在断盾之上。那卷轴早已残破不堪,墨迹模糊,唯有几处印记尚存,像是某种古老的星图与咒文交织而成。
“你们看。”他指着其中一段模糊印记,“魔兵围而不攻,四魔将重伤未退,却不再强袭阵眼。他们在耗。”
副将捂着腹部伤口,喘息道:“或许……他们在等援军?”
“不。”东王子摇头,眼神锐利如刀,“他们在等一个信号。一个来自昆仑的方向。”
众人沉默。
他继续道:“昨夜那四凶来犯,攻势猛烈,看似要灭我全军。可今日清晨,梼杌断掌之后,他们便收势。穷奇退至山脊,混沌隐入雾中,饕餮盘踞北坡吞吐黑气,梼杌蹲伏南谷不动。这不是败退,是布防。”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他们在封锁四方通路,不是为了杀我们,是为了困住我们。”
一名老校尉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您的意思是……真正的战场不在这里?”
“真正的战场,从来就不在这里。”东王子一字一句道,“魔帝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东荒军。他是要我们死守此地,耗尽最后一兵一卒,无法回援昆仑。”
寒风吹过,残旗猎猎作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吼。
“王母大帝被封于昆仑深处,镇压龙脉千年。一旦封印破裂,龙气逆流,三界根基动摇。而魔帝所需,正是那一瞬的混乱,趁机夺取龙脉本源,重塑天地秩序。”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意:“所以我们看到的每一场进攻,都是假象。每一滴流的血,都是诱饵。他们不怕我们活着,只怕我们离开。”
老校尉声音发抖:“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坐等毁灭?”
东王子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昆仑方向,瞳孔骤缩。
远方天际,原本笼罩昆仑的九重天雷结界开始龟裂,紫气如丝线般断裂,向东飘散。紧接着,大地震动,比先前更剧烈,仿佛整座山脉都在哀鸣。岩石崩裂,冰川倾塌,远处雪山轰然炸开,雪浪翻滚如怒涛。
一道漆黑的光柱自昆仑腹地冲天而起,粗如山岳,贯穿云层,直抵苍穹尽头。那不是火焰,也不是雷电,而是一种纯粹的黑暗,像是从地底深处撕开的伤口,喷涌出万古沉眠的怨念与邪能。
光柱周围,无数黑影盘旋升腾,形似鬼魅,又似远古神祇的残魂,在空中发出无声嘶吼。天空被染成墨色,星辰隐退,月华溃散,连月亮都裂开一道缝隙,流出暗红的光。
“那是……魔柱。”亲卫喃喃,声音颤抖,“传说中只有当年元魇始祖破界时,才出现过这样的异象。”
东王子握紧长戟,指节泛白,掌心已被戟柄磨出血痕。他知道,这一刻,意味着什么。
封印破了。
王母大帝的最后一道屏障,已被摧毁。
他缓缓举起长戟,指向那根刺破苍穹的黑柱,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遍残阵:“所有人,看清楚了——那就是我们没能守住的地方。”
将士们顺着他的戟尖望去,有人跪下,有人颤抖,有人咬破嘴唇,却无人哭泣。
他们亲眼看着守护千年的圣地沦陷,看着象征安宁的紫气消散,看着黑暗吞噬光明。有人默默摘下头盔,放在胸前;有人将断剑插入雪地,行最后一个军礼;还有人低声诵起东荒古谣,那是出征前母亲唱过的歌。
东王子收回长戟,声音沙哑:“我们守住了这里……却丢了昆仑。”
话音落下,风雪骤止,天地仿佛凝固。
就在这死寂之中,北方高空传来一声低沉轰鸣,如同远古巨兽苏醒的第一声呼吸。那根魔柱微微震颤,顶端分裂出九道细小黑流,如触须般蔓延向四方天域。
其中一道,正对着东荒战场的方向,缓缓垂落。
东王子猛地抬头。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劫难,才刚刚降临。
他下令:“全军集结,列最后圆阵。刀盾在外,弓手居中,骑兵护翼。哪怕只剩一人,也不能让魔气踏过这道线。”
将士们拖着残躯起身,默默归位。有人拄着断枪,有人抱着同伴尸体垒成矮墙,有人用战袍裹住烧焦的手臂,重新拉弓。战鼓虽毁,但他们用自己的心跳代替节奏,一步一挪,一息一聚,构筑起最后一道血肉长城。
就在阵型即将完成之际,南方雪原边缘,一道微弱的灵波动荡传来。
极淡,几乎难以察觉。
像是某种信物在濒临破碎前的最后一次共鸣。
东王子心头一震。
那波动……熟悉。
是青鸾羽符的气息。
那是他亲手交给使者的信物,唯有持符者才能穿越昆仑迷障,直达天庭。使者本应三日前抵达,却始终杳无音信。他曾以为对方已死于途中,可此刻这缕灵波再现,说明那人还在挣扎,在靠近,在试图完成使命。
可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使者还在路上?
还是已经……
他来不及细想。因为就在那波动闪现的瞬间,北方魔柱垂下的黑流突然加速,直扑昆仑小径方向,仿佛要截断某条隐秘路径。那黑流所过之处,冰雪蒸发,大地焦裂,连空气都被腐蚀出扭曲的波纹。
与此同时,四魔将同时动作。
饕餮张口吐出一团浓稠黑雾,覆盖整个北坡,封锁退路;混沌双手结印,迷雾再度扩散,遮蔽高空视野,连神识都无法穿透;穷奇双翅展开,飞至西侧冰原上空盘旋,双目赤红如血;梼杌独掌撑地,缓缓站起,朝着东荒军方向迈出一步,地面随之龟裂。
但他们没有进攻。
他们在等。
等某个东西的到来。
或者,等某个东西的毁灭。
东王子忽然明白——魔帝早已布好局。他知道使者必经之路,早已设下陷阱。这一战,不只是为了歼灭东荒军,更是为了斩断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使者带着密信而来……
那么此刻,他已经踏入死地。
他不能动。
他必须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身后是残军,前方是魔潮,他若离去,全军覆没。
可若使者死了,天庭与东荒的联络将彻底断绝。王母大帝的封印已破,昆仑沦陷,若再无人知晓真相,三界将陷入永夜。诸神不知敌情,人间无从备战,妖族或将倒戈,仙门自乱阵脚。
他站在高台之上,望着那根贯穿天地的魔柱,又望向南方雪原尽头那缕即将消散的灵波。
一边是职责,一边是希望。
一边是现在,一边是未来。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光亮悄然熄灭。
但他没有倒下。
他抬起右手,再次做出那个承接手势——掌心向上,拇指与食指轻扣,如托星辰。
这一次,不是回应天际的光痕。
而是送别一条未曾抵达的路。
远处,梼杌低吼一声,四肢伏地,蓄势待发。
南方雪原上,那缕灵波忽地剧烈震荡,随即戛然而止。
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风起了。
不是雪风,而是带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魔风。
东王子缓缓放下手,握紧长戟,一步步走下高台,走入阵中。
“准备迎战。”他说。
没有人回应。
但三百二十七把武器,同时抬起了锋刃。
他们知道,这一战,不会有援军。
但他们也知道——
有些信念,比生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