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但大地仍在颤抖。
不是因为天象异动,也不是山崩地裂的前兆,而是无数细密如蛛网的灵脉在冰层之下震颤。这片被封印千年的北境冻土,本不该有丝毫生机,可此刻,连最深处的玄冥寒髓都在共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使者趴在冰裂的沟壑边缘,右手死死抠进冻土缝隙,指节泛白,指甲早已翻裂,渗出的血水瞬间凝成暗红冰珠。他左腿的伤口已经发黑,那是第三次伏击时被钩刃划破所致,毒未入心,却已蚀筋。血顺着裤管流下,凝成硬壳,每挪动一寸,都像有铁丝绞着筋骨,从脚踝一路抽到脊椎。
可他还爬着。
一寸一寸向前。
胸口贴着的那枚青鸾羽符微微发烫,像是埋进皮肉里的一粒火种,灼得他心口生疼。这痛却不让人昏沉,反而让意识愈发清明——他知道,那道断续之间的灵波,并非来自昆仑的回应,而是他自己残存的神识,在与血脉深处的执令印记共振。
他是最后一位能持符通传的信使。
太白金星没有选错人,东王子也没有看走眼。他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也不是天庭重臣,只是一个曾在南天门外守夜十年的小吏,因通晓古篆、识得禁文而被召入秘阁。可正是这份沉默与隐忍,让他成了唯一能在迷障中走出的人。
身后三道黑影踏雪无痕,缓步逼近。
他们披着灰黑色斗篷,衣角垂落处竟不沾半点雪花,仿佛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排斥这片天地的法则。面具上刻着扭曲的兽纹,似狼非狼,似蛇非蛇,更像是某种远古祭坛上供奉的邪灵图腾。手中钩刃泛着暗绿光泽,像是浸过毒液的骨刺,刃尖滴落的液体落在雪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最前方那人抬手一挥,地面骤然隆起数根冰锥,如同巨兽獠牙般直插使者身下。
他猛地侧滚,肩头擦过尖端,衣袍撕裂,皮肤绽开一道血口。冷风灌入伤口,像千万根针扎进神经。他没叫出声。
只是咬住下唇,把痛意咽进喉咙深处,吞下去的不只是痛,还有恐惧、疲惫和几乎溃散的意志。
这已经是第三次伏击。
从昆仑迷障出来后,他便察觉有人尾随。起初是远处雪坡上的异动,一道影子掠过雪檐,快得不像凡物;接着是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残影,像是被人用墨笔在天幕上轻轻抹了一道。他不敢走大道,专挑断崖与冰缝穿行,甚至故意绕远,穿越“九死回环谷”,只为甩开追踪。
可这些人总能提前堵在必经之路上,仿佛早已知晓他的路线。
更可怕的是,他们似乎知道羽符的存在,却不急于夺走,而是一次次逼他耗尽灵力,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却又留一线生机——他们在等,等他撑不住的时候,自己交出来。
太白金星给他的信不能丢。
东王子托付的使命不能断。
他撑起身子,将符纸往心口按得更紧。那封信已被他用油布裹了三层,再塞进羽符夹层,最后以精血封印。只要符不碎,信就在。哪怕他死了,只要有一丝灵力残留,符纹就能震荡出求援信号,穿透风雪,传向昆仑深处那座沉寂已久的观星台。
冰岩斜坡上方传来脚步声。
第四人从虚空中浮现,无声落地,如同月光下的幻影。他未披斗篷,只穿一身漆黑软甲,手中长索如蛇般缠绕手腕,蛇首部分竟是一颗缩小的人头颅,双目微睁,嘴唇翕动,似在低语。
他未开口,只抬起左手,掌心浮现出一团幽蓝火焰——那是魔族独有的拘魂引,专破封印类法器。传说此火由百名修士魂魄炼化而成,一触即焚灵台,连元神都无法逃脱。
使者瞳孔一缩。
不能再拖了。
他猛然跃起,借着斜坡冲势撞向侧面冰壁,脚尖蹬地翻身而上,攀上一块悬空石台。寒风吹乱了他的发,脸上血污混着霜粒,呼吸急促如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疼痛。但他还是抬手,在石面上划出一道符线,指尖渗血,沿着古老纹路描画。
这是天庭旧传的“流光引”。
无需完整施展,只需一点真意共鸣,便可激发短促光刃逼退敌人。他曾见过太白金星演示此术,仅凭一缕气息,便斩断七重结界。而如今,他只剩下半息灵力,只能勉强勾勒出符形轮廓。
符成刹那,石台边缘亮起一道银弧,横扫而出。
三名暗探齐齐后撤,钩刃交叠挡在身前,火花四溅,冰屑纷飞。唯有那持长索者不动,任由光刃掠过肩头,斗篷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漆黑如墨的肌肤——那不是肤色,而是某种诅咒烙印,纹路如锁链缠绕全身,隐隐透出腥臭。
他笑了。
笑声低哑,像砂石磨过枯木。
“你还剩几次?”
使者没答。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体内灵力几近枯竭,经脉如同干涸河床,每一次催动法术都在撕裂血肉。但他还是站直了,双手护在胸前,目光死死盯着下方四人。
他知道他们不会立刻杀他。
他们在等他交出信。
或者等他自己撑不住倒下。
风忽然静了。
雪原尽头隐约有鼓声传来,极远,极轻,像是某种战阵节奏。使者心头一颤——那是东荒军巡营的号令鼓,每隔半个时辰敲一次,三短一长。他曾随使团去过东境边关,听过这鼓声无数次。那时他还笑说:“这鼓敲得像老头咳嗽。”
如今,这“咳嗽”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还来得及。
只要再撑一会儿。
他缓缓抬起右手,准备撕下衣角,将信抛向鼓声方向。宁可毁掉,也不能落入魔手。
可就在他动作的瞬间,背后寒意骤然袭来。
第四人已至身侧,速度快得超越感知。长索如活物般缠上他右臂,猛然发力一扯。他整个人失去平衡,从石台翻落,重重砸在冰面上,后背撞击处裂开蛛网状纹路,冰层下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东西断裂。
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蜷在地上,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四肢被迅速锁链捆住,冰冷的金属嵌入皮肉,锁链上还刻着镇魂咒文,压制灵力流转。一名暗探蹲下,伸手探向他怀中。
“找到了。”
手指触到羽符的刹那,使者猛然抬头。
额头狠狠撞向对方面门。
骨甲碎裂声清晰可闻,那人闷哼一声向后跌去,鼻梁塌陷,鲜血直流,面具碎裂一角,露出其下腐烂的嘴角。其余三人怒吼上前,拳脚如雨点落下,打得他头昏眼花,嘴角不断溢血,耳朵嗡鸣不止。
但他还在笑。
牙齿染红,眼角崩裂,却仍咧着嘴。
因为他感觉到,心口的符在发烫。
越来越烫。
那不是灵力复苏,而是封印被血激活的征兆。青鸾羽符本就认主,唯有执令者之血才能唤醒最后一重禁制。他曾犹豫是否要用这一招——一旦触发,符会燃烧持有者的生命为代价,释放出强烈波动,足以惊动千里之外的守护者。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你们……拿不走……”他喘着气,声音嘶哑,“它不属于……黑暗。”
持长索的暗探冷笑,一脚踩在他胸口,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俯身抓向羽符:“那就把你的心挖出来。”
使者闭上眼。
脑海中闪过太白金星递信时的眼神,平静却沉重,像托付一座山岳。那天夜里,星官站在玉阶之上,手中捧着一枚青玉匣,轻声道:“此信若达,则天下尚存一线生机;若失,则万劫不复。”
他也想起了出发前那一夜,站在南天门外回望通明殿。灯火如星,云海翻涌,他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寻常传令,跨过三重雪岭,穿过两道迷阵,半月可归。如今他明白,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只能走到尽头。
他睁开眼,猛地张口,将舌尖咬破。
鲜血涌出,顺着他脖颈滑落,滴在羽符之上。
符纹骤然亮起,青光微闪,随即沉寂。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暗探嗤笑一声,再次伸手。
就在指尖触及符面的瞬间——
嗡!
一道细微却锐利的灵波自符中迸发,如同垂死者的心跳,在寂静雪原上荡开一圈涟漪。光芒虽弱,却带着不容亵渎的威压,震得四人手臂微麻,锁链嗡鸣作响,连那幽蓝火焰也为之一滞。
使者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瞳孔深处映着北方昆仑的方向。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冷,呼吸微弱,可胸膛仍在起伏,每一次都艰难地维持着那缕波动。
他知道,这光撑不了多久。
但他也知道,只要还活着,就不能让它熄灭。
远处,鼓声再度响起。
三短一长,清晰可辨。
持长索的暗探皱眉,回头望了一眼雪谷出口。其他三人也略有迟疑,动作放缓。
“加快速度。”他低声下令,“剥开符封,取信即走。”
两人应声上前,一人按住使者肩膀,另一人抽出短刃,抵住羽符边缘,缓缓切入。
布料撕裂的声音很轻。
但使者听到了。
他猛地抽搐一下,脖颈青筋暴起,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声:“不——!”
头颅再次猛撞地面,碎石飞溅,额角破裂,鲜血糊住双眼。
可那双眼睛,始终没有闭上。
符缝已被划开半寸,信纸一角露出,沾满血迹。
风忽然变了方向。
吹起残破的斗篷,卷起散落的雪粒。
谷口外,蹄声隐隐,由远及近。
不是战马,也不是妖兽,而是青铜銮驾特有的轮轴碾雪之声。那种声音,只有在重大诏令传递时才会响起,百年难得一闻。
使者嘴角微微扬起。
他知道,来了。
不是救兵。
是传承。
是那封信,终将抵达的证明。
他闭上眼,最后一丝气息化作低语:“我……到了。”